祝远峰年近四十,或许是天性爱玩,也一直不拘束自己,气质很年轻,皮肤晒成小麦色,散发着蓬勃的朝气。
他有张和祝弘森相似的面孔,甚至更英俊几分,却不会有人认为他们相像。
因为他们的性格天差地别,如果说外公走到哪都一片寒颤噤声,那小舅舅到哪哪儿都欢笑一片。便是祝芸芸,对这个相处不多的继父,也比对亲妈更喜欢两分。
现在,许芮却忽然发现,他们父子其实也有相似的一面。
比如此刻两人的脸色,一个阴沉,另一个冰冷,冲突瞬间爆发。
祝远峰冷着脸,“你来干什么?看我有没有被你家老二弄死吗?”
康淑娴眼神制止,“Calvin,爸爸专程从B市回港看你。”
许芮虽不知道发生什么,却也拉住了小舅舅的手,打圆场说:“是啊,外公听说你回来了,就马上要来香港……”
“许芮!”
祝弘森喊住她,斜着目光看向康淑娴,“你带她出去。”
康淑娴刚扶过许芮的肩,就被祝远峰拦住,“为什么让她出去?难道你还想扮好外公?你花心滥情留私生子,只想着你的大家族,对家庭毫无责任感却也还是个好外公是吗?”
许芮受到二舅不是外公外婆所出的冲击,紧接着又听到这么一句,几乎僵立当场。
她当然听过无数人说外公的风流韵事,也包括私生子。
但是听说是一回事,听小舅舅说是另一回事。尤其是在她和外公和解,认为那些事情只是以讹传讹,并非是全部真相……却被这样迎头痛击。
康淑娴拉不走许芮,只好看向室内的两个看护,她们很有眼色的离开了病房,并关上了门。
祝弘森脸色铁青,“你给我住嘴!”
祝远峰脸上满是怒意:“我为什么要住嘴?我不稀罕你的东西,我只想离你和你那些儿子远远的,你能不能快点把遗嘱立了?就说一毛钱也不留给我,省得我时时刻刻担心被算计小命。”
祝弘森厉声吼道:“你以为我没立遗嘱吗?我遗嘱快生效的时候你在哪里?我死你都来不及给我收尸!”
祝远峰出言讥讽:“难道你赶得及?至少你不缺人捧遗照!”
祝弘森脸涨得通红,拿起桌上的水杯就要冲他砸去,却被许芮扑上去拦住了。
水杯砸落在地,哗啦碎成一片。
康淑娴挡在了丈夫前面,她温声劝道:“爸爸,Calvin刚回来没两天,毕竟发生了那种事,他情绪还不太稳定……能不能等冷静下来厚,再好好聊聊?”
许芮也觉得这种气氛说什么都是错,再吵下去,她怕外公会气死当场。
她只好跟着劝:“外公,我饿了,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Sophia,你带她出去吃东西。”
祝弘森看了儿媳一样,显然没准备善罢甘休。
许芮拉住了他的手臂,央求的喊了一声“外公”。
祝弘森低头看向外孙女,她眼中全是失措和惊惶,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他强忍了怒火,“好,吃完饭再谈。”
许芮松了口气,只想带外公先离开,她才拉着外公才转身,就听得小舅舅在背后喊了声“站住”。
祝远峰看着外甥女小心翼翼看他脸色的样子就来气。
他几步走了过去,一把将许芮拉了回来,“要吃饭,小舅舅带你去吃,用不着跟他一起。”
祝弘森眯着眼睛,“你什么意思?”
“我听说你把芮芮从C市接去B市了。”
“是又怎么样,难道和你一样,光顾着自己玩,把孩子一扔了事?你当初怎么跟我说的?你说你会好好照顾许芮……”
“我当然会好好照顾她。”
祝远峰打断他,带着浓浓的嘲讽:“我和你不一样,我只要她过得开心就好了。”
祝弘森咬牙切齿,“你所谓的让她过得开心,就是让她回去那个小地方照顾半死不活的人?还是让她荒废自己?”
“荒废自己?”
祝远峰盯着他爸的眼睛,一字一字清晰的说:“能给你的祝氏集团带来利益才叫不荒废自己吗?怎么,你看许芮长大了,再养几年就可以我姐一样卖到达官显贵家去了是吗?”
“啪!”
祝弘森一巴掌甩在儿子的脸上,气得嘴唇都在颤抖,“你就该死在尼日尔!”
“我也这么觉得,就不会碍你的眼了。”
祝远峰的手背擦过嘴角,冷笑说:“芮芮留下,你自己回B市吧。”
比起小时候,许芮长大以后再一次面对外公和舅舅的冲突,才意识到他们积怨深到这种地步。
这不是父子,简直是仇人。
许芮不知道他们谁说的才是真的,却不想看他们继续互相伤害,她相信真相不会这么不堪。她相信外公只是不会表达,即使没有系统“读心”,她也相信是这样。
“既然你活得好好的,我自然会走。”
祝弘森冷冷放完话,便朝许芮说道:“我们走。”
许芮之前是想带外公走,却不是一去不回,不由迟疑。
祝远峰当然不会让老头将人带走,直接拽住了许芮,“要走你自己走。”
祝弘森寒声道:“你没资格留下许芮,她的监护权你已经转出去了。”
祝远峰冷哼道:“那也不在你手上,你凭什么带她走?”
“凭我是她外公!”
“我还是她亲舅舅,亲舅舅你懂吗?”
眼看小舅舅和外公又差动起手来,许芮赶紧拦住了,这次却不是拦外公,而是拦小舅舅。
“小舅妈,你先带我外公去吃点东西吧,我和小舅舅说会儿话就去。”
康淑娴觉得这样也好,先将两父子分开再说,但是祝弘森就不这么认为了。
他正要发作,医生却敲门进来了。
病房内气氛微妙,地上还有一滩瓷杯的碎片,任谁也能感觉出不对劲。
香港是个新闻传得最快的地方,哪怕是豪门里的鸡毛蒜皮,何况还涉及阴私。
许芮露出歉意的笑容:“不小心打碎了杯子,可能要麻烦清扫阿姨了。”
她年纪小,说得一派自然。
也亏得祝远峰肤色晒得深,那一巴掌不明显,医生和护士也就当没看到似的进来,给他检查伤口恢复情况。
既然来了外人,父子都是有头有脸,也要脸面的人,谁也不会再继续争执下去。
祝弘森瞪了许芮一眼,终于还是和康淑娴一同离开了。
许芮紧绷的神经松了一半,肩膀都垮了下来。
祝远峰正配合医生抬起手臂,一回头就看到她这副样子,哼笑说:“待在外公身边,不是人过的日子吧?看把你紧张的。”
许芮不想他误会,解释说:“不是的,外公对我其实很好的,他是刀子嘴豆腐心。”
祝远峰狐疑的看了她一眼,“他给你喂了什么迷魂汤,你居然会说这种话?你小时候恨不得去厨房拿菜刀砍他。”
许芮听到这些小时候的事,也有些哭笑不得,“那时外公也说要把我扔黄浦江喂鱼,不都是说说吗?”
祝远峰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你是说说,他就未必了。你大舅真被他扔过黄浦江。”
许芮一愣,但想到外公拿花瓶砸人时的不留情面,又觉得他的确是一个狠得下心的人。
她抿了抿嘴,“那一定是有原因的,外公不会随便那么做的。就好像前几天,外公拿花瓶砸破了二舅的头,是因为小舅舅的原因吗?”
祝远峰嗤了一声,却没回答。
等医生护士们走了后,他才看向外甥女,语气很认真:“芮芮,回香港来,不要留在B市。你留在那里,只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许芮心一沉,她听得出小舅舅不是说气话。
小舅舅其实很豁达,有脾气会当场发出来,也懂得自己排解,不会藏着掖着背后说是非。
许芮甚至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们之前说的那些话,再结合在B市时蛛丝马迹……可她不想再靠猜,她想知道真相。
“小舅舅,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祝远峰有些犹豫,“芮芮……”
许芮直接问了重点,“你在非洲出事,是和二舅有关吗?”
祝远峰眸中闪过一道怒芒,“不然还有谁?”
许芮看着他身上的伤势,虽然不算重,却也后背发凉。
她想起寿宴前夕,三叔公说,他舍出这张老脸不要,也会让他们将人带回来。
将哪个人带回来,显而易见。
所谓的带回来就是折了胳膊带回来吗?如果带不回来呢?会怎样?
许芮不由追问:“小舅舅,你在非洲到底遇上什么事了?”
祝远峰不想再回忆这件事,许芮却以为他还想瞒着自己,皱眉说:“我长大了,你们不能事事都瞒着我不让我知道,哪天出事了,我都不知道人是怎么死的。”
这话有些重,却也戳中了祝远峰。
他苦笑出声,“可不,你差点就见不着小舅舅了。只能上新闻看恐怖分子斩头了。”
许芮瞪大眼,满脸震惊,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祝远峰用好的那只手摸了摸外甥女的头,“别怕,小舅舅现在不是好好的在这儿了吗?”
许芮鼻头一酸,声音已经变了调:“怎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上辈子也发生了这种事吗?
原来上辈子发生过这种事吗?
那小舅舅有没有平安回来,像这次一样的平安回来?
应该是的,毕竟两三年后小舅舅还给她打过电话……不,未必,上辈子未必有外公插手。
许芮很清楚这辈子是有自己的蝴蝶效应,外公才能健健康康的过寿,才能在寿宴前见三叔公和二舅。
如果没有外公,没有三叔公说一定将人带回来,小舅舅能这样好好的回来吗?
她竟不敢深想。
祝远峰并没有察觉到许芮神色的异常,他正以轻松的语气说起他的非洲之旅,试图在外甥女心中冲淡恐怖的阴影。
“在卢旺达,我晚上寄宿在荆棘丛林中的人家,就睡在地上。当地人很好客,凌晨一两点时,还给我们摆好餐具,杀鸡煮鸡。非洲人的时间观念很有趣,你必须学会耐心和闲谈,不然……”
“小舅舅。”
“嗯?”
“你回来了真好。”
许芮扑进了祝远峰的怀里,紧紧的抱住了他。
就像隔着一辈子,也让上辈子的许芮抱住了她等待了很久很久的小舅舅。久到她以为自己被抛弃,她甚至觉得,所有关心爱护过她的人都会一个个离开她。
不论是父母,外婆,还是小舅舅,甚至是久病不起的奶奶。
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一个人也没有。
还好,这并不是真的。她改变了这一切。
祝远峰听出她的声音不对,扶着外甥女的肩,见她脸上稀里哗啦,凄惨得像是生离死别。
他有些不习惯了,“芮芮,你以前不这样啊,这多大点事儿啊?”
许芮气笑了,“你都差点要死了,还说多大点事。既然事不大,那你和外公吵得那么凶?”
祝远峰眸光黯了黯,“我只是受够了他那副嘴脸。”
许芮抬头看向他,“你和外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如果这件事真的和二舅有关,其实寿宴前,我见到外公和三叔公、二舅说话,似乎就是为着……”
她将那晚看到的事情,事无巨细的说了出来,“最后,外公还拿花瓶砸破了二舅的头。他和三叔公灰溜溜的走了。外公那晚很担心,很痛苦,他一定不想你发生这种事。”
祝远峰听后,沉默了一下,“那又怎么样?如果他不想发生这种事,当初就不要弄出这个儿子。”
许芮欲言又止,“二舅他……真的是外公的私生子吗?”
祝远峰看向她,“你不信?”
许芮面露迟疑,如果是以前,她当然信,她甚至认为外公外婆之间没有一点感情。完全是长辈撮合的政治婚姻,外公是破坏外婆幸福的罪魁祸首。
可是重活了一辈子,她跳出了原来那个框,听到了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即使她不懂爱情,也能看出外公对外婆的眷恋、追忆。
她更愿意相信,外公外婆是因为生活理念不同而分居,不是因为某些错误。
祝远峰看得出许芮对外公态度的软化,不由很是焦躁。
“你真以为他是什么好好先生吗?我小时候,亲眼看到他带女人在酒店偷情,那天还是你外婆的生日,生日宴就在同一个酒店。事后,他居然还能若无其事的和你外婆切蛋糕……这种人,你能信吗?”
许芮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吗?”
祝远峰淡淡的说:“当时闹得满城风雨,你骆奶奶不是很喜欢你吗,你可以找个机会问她。她当时虽然大着肚子,却也参加了生日宴。”
许芮不说话了,心中种种情绪翻滚。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是小舅妈催她过去吃晚饭,似乎是外公等急了。
许芮站起身,“小舅舅,我先去吃饭了,等会再来看你。”
祝远峰却抓住了她的手腕,嘱咐道:“你最好当心点,别吃了饭又和他回B市了。”
许芮失笑,“不会的,外公说要在这里待一周呢。”
祝远峰不以为然,“他这种人说话不能信的,眼里只有利益,谁都是他手上的棋子。你太单纯,别被蒙蔽了。”
说着,他语气一沉,“小舅舅不想看你被逼着做不高兴的事,可你外公最喜欢逼人做不高兴的事。你明白吗?”
许芮含糊的点了点头,拿着包和他挥手离开了。
司机在医院楼下等着,等着将她载往一家颇为有名的酒楼,距离这里不远,却也有一段距离。
这段车程里,许芮一直没有停止胡思乱想。
一时想起上辈子的事,一时想起小时候,一时想到她和外公这段日子的相处。
然后又想到外婆,端庄娴雅的外婆,她的话很少很少,但是给许芮的爱却很多很多。如果不是外婆在,父母双亡的打击,一个小小的孩子怎么可能承受,还能长成无忧无虑的性格。
可她是不是太无忧无虑了?
所以把一切都想得太美好了?真的那么美好吗?
许芮忽然后悔,为什么要去了解这些,为什么要知道这些,这一点都不好受。她觉得自己背叛了外婆,可是重来一次,还是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外公被绝症折磨,命悬一线。
外公救回来了,外婆却永远的离开她了。
外公造成的错误都还留在这里,不断宣告着自己的存在,甚至想要伤害小舅舅。
或许上辈子的结果更严重……
许芮五味交杂的来到了酒楼,却一点也不想面对外公。
连推开门的勇气都没有。
直到服务生端菜进包房,许芮才迈开很重很重的步伐,走了进去。
“Sherry,你总算来了,再不来,家公都吃不下饭了。”
康淑娴见许芮走了进来,微微笑了笑,“快坐吧,点了你最爱吃的炒翅,配火腿高汤。”
“说什么说了这么久,菜都上了好一会儿了,非要凉了才好吃?”
祝弘森语气不耐,扫了一眼身侧的空座。
许芮却没有坐过去,而是坐到了康淑娴的旁边,由小舅妈隔开了她和外公。
康淑娴出身名门,做了多年名媛阔太,社交上是最玲珑的人,当然察觉到气氛不对。
她笑着起身,“我让人去打包好,带回去病房陪Calvin一起吃。”
许芮眼见她和外公中间的位置空了出来,竟也起了身,脱口而出:“我也去。我也打包回病房吃算了。”
祝弘森脸色一冷,“许芮!”
康淑娴不知道这对祖孙怎么了,她尴尬的将许芮推了回去,“不用,难道让家公一个人吃饭吗?你陪着他吃点,你小舅舅那儿有我呢。”
她匆匆离开了,许芮重新坐了回去。
祝弘森见外孙女这副心不甘情不愿,仿佛坐在他身边屁股会起火的样子,不由来气。
“你又是发的什么疯?饭都不能好好吃?”
“没什么。”
许芮低下头,舀了一勺汤,鱼翅与高汤相配,香浓至极,她却食之无味。
祝弘森愈发火大,他将筷子一放,冷着脸问:“你小舅舅刚在病房里和你说了什么?说我的坏话吗?”
许芮也希望是坏话,是假的,就和她之前相信的那样,只是她那时年纪小,知道太少,被风言风语误导的。毕竟外婆也从没有和她证实过这些无聊的事情。
但是小舅舅怎么可能会说谎?
外公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可她不相信。
许芮转过头,目不转睛的看着外公,眼泪断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
“二舅是……是你和别人生的孩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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