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山半山腰上,是非寨外围,一处临时军营中。
穿着麻布长衫的威侯赵廉,正在视察伤兵营地,在一众伤兵低沉的呻吟中,这位南朝老将面色阴沉。
他统帅精兵一千,几乎是兵不血刃的攻下了是非寨前两道山门。
但在最后一道山门遭遇了顽强抵抗,若非后续又有精锐赶来支援,这第三道山门,几乎是不可能拿下来的。
前日凌晨时,那伙贼人主动退守山寨,将第三道山门让了出来。
但他们并未投降,反而紧闭山寨大门,要和南朝军队决一死战。
赵廉指挥大军围住山寨正门,自己亲自领兵,在夜里突袭了一次,突入寨中,但又被死命反攻的匪徒,以不计伤亡的方式赶了出来。
这等凶悍不畏死的对手,赵廉戎马一生倒也不是没见过。
北朝的精锐军也是这般。
尤其是在十几年前的太行大战里,赵廉亲眼见过那伙来自白山黑水的凶蛮之徒,顶着大半的损伤继续攻击的场面。
还有南朝最精锐的天策军,也曾在损伤五成的情况下,星夜追袭北朝溃兵。
但这些都是天下有名的强军,能做到如此并不让人惊讶,可是,这是非寨,只是一群土匪罢了。
他们又凭什么能做到如此?
这让老于战阵的威侯非常不解。
现在两军就在是非寨外对峙,攻守之势,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天,南朝这边伤亡惨重,他统帅的先锋已经折损三成有余。
这伤兵营里,也布满了各种虚弱兵卒。
赵廉也谈不上爱兵如子,但他知晓人心。
越是此等困难之时,越需要兵卒们齐心用命,便在吃了晚饭后,在伤兵营中行走,时而慰问这些伤者。
他们已经不能上阵,按道理说抛弃就抛弃了。
但赵廉很清楚,对伤兵施以关心,对战死者多加荣宠,则能让其他兵卒维持士气。
这是他戎马一生的经验之谈。
“侯爷!外军送来急报!”
就在赵廉和一个受伤的都尉聊了几句后,便有亲兵走入这血气满鼻的伤兵营地中,他带来了一封急报,赵廉手里捏着旋转的两个小铁球停了下来。
这位侯爷看了急报,脸色微变,却又对身边的人哈哈笑着说:
“那仇不平号称天下高手,老夫看也不过如此,我外军已经阻拦住他,必不让他干扰这是非寨战事!”
“诸位兄弟!”
威侯对四周之人抱了个拳,他朗声说:
“这几日诸位的勇猛忠诚,老夫都看在眼里,今夜我等便加把劲,一鼓作气,攻下这名声之外的天下第一寨,也好扬我军声威!
咱们这等赳赳武夫,靠的就是一刀一枪挣前程。
本候便保诸位一个好前程!
此战若成,全军上下,皆有封赏!”
这一番话说得周围都尉们齐声应诺,这让赵廉微微点头。
他抚摸着白须,走出营帐,军心可用,今晚便再做猛攻。
只是...
威侯看了一眼手里捏的皱巴巴的急报,他眼中再无喜色。
赵廉急匆匆的回到自己的营帐中,找来两位亲信,大声喝骂到:
“你等怎么办的事!
老夫给了你们4000兵卒!皆是精锐,从青龙山到泗水一路,布下五道防线,你等却连一个仇不平都拦不住!”
两个亲信被威侯手中的镇纸打在头上,却不敢动作,只能束手而立,承受威侯的愤怒呵斥。
“老夫知那仇不平乃是天下高手,便也不让你等击杀于他,只是拖延!”
赵廉的呼吸粗重,这等老人虽已到花甲之年,脾气也比年轻时好太多。
但发起怒来,依然如暴怒的猛虎一样,气势骇人。
“老夫只让你等拖延他几天时间...
甚至许你等用儿郎的命去做,短短两日不到,却被仇不平连破四道防线!三千儿郎死于非命。
你等麾下的兵卒,莫不是泥捏的?
他只是孤身一人!就算武艺通天,那也会累,也有极限!
天榜高手老夫也不是没见过!
也都是肉体凡胎,又不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更不是什么天神下凡!”
赵廉坐在交椅上,捻着胡须,让自己呼吸平缓一些,他盯着眼前两个亲信,冷声说:
“现在前线破寨就在一时半刻,外军却打成这个怂样子。
一旦仇不平返回,我等就得退军了,大好形势,却糜烂至此,三军用命,胜利在望。
却因你等无能,连累我军!你等还有何话说?”
待威侯发完了火,一名都尉这才低声开口说:
“侯爷,那仇不平并非一人,有同袍拼死赶回,带回真正消息。
那仇不平麾下,有疑似地榜高手三人,人榜高手三人,还有一队黑衣精锐配合掩杀,再加上仇不平的天榜武艺...”
那都尉抿了抿嘴,咬着牙说:
“侯爷,这不是儿郎们畏惧怯懦,外军前四道防线可是真的拼到了最后一人,实在是对手再强。”
“嗯?”
赵廉的眼睛眯起,他思索片刻,问到:
“当真如此?”
“千真万确,侯爷,我等就算长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欺瞒侯爷。”
那都尉说了一句,赵廉长出了一口气。
若真是如此,天榜一人,地榜三人,人榜三人,还有精锐配合,那确实不是普通兵卒能拖延住的。
在这等至高武力组成的突袭队伍眼前,人数多寡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就算都有强弩战弓,也确实是阻拦不住的。
威侯又想起了十几年前的太行大战,当时他麾下的4000精锐,硬是被北朝通巫教的几百高手打的全盘崩溃。
在这江湖世界里,武林高手的破坏力,确实不能以常理论之。
“那便算了。”
赵廉叹了口气,他睁开眼睛,对眼前两名亲信说:
“我再与你们亲兵1000,在青龙山下,布下最后防线,务必拖住那仇不平到明日黎明!
今夜,老夫要率军猛攻山寨,若还是不行...也只能退了。
你等去吧,若能活着回来,升官三级!”
威侯挥了挥手,两名都尉退出营帐,赵廉拿起眼前的一封密信,又看了看,脸上尽是阴霾。
这封信,乃是从北边来的。
探马告知,南朝攻击是非寨的同时,北朝大将耶律宗,也点起了数万兵马,正朝着青龙山来。
“这是要一口吞了老夫和是非寨...
胃口倒是真大。”
威侯哼了一声,将那密信放在火烛上点燃,他冷声说:
“北朝蛮子,却也不怕磕了牙!”
片刻之后,威侯在几名亲兵的帮助下,穿上盔甲,拿起自己的关刀,在走出营帐时,他对身边的亲兵问到:
“前夜我等冲入山寨,虽未竟全功,也救回了一些忠义之士,那鬼书生,还活着吗?”
“禀告侯爷,吴世峰还活着。”
亲兵低声说:
“但他在大火中身受重伤,昨日已经被送往军中大营医治了。”
“好!”
威侯点了点头,说:
“传我命令,务必好生安置他和他麾下心腹。
此等忠义之士,已是不多见了。”
老将上阵,亲率兵卒,一时间南朝军有些挫败的士气,又重回高峰。
是非寨外墙上,全身浴血,疲惫至极的钱拐子和郎木头听到外面有战鼓滔滔,便立刻舍了手中干粮,冲到前线。
黑夜之下,火光阵阵。
南朝兵卒蚁附攻城,就如夜里的水,滔滔不绝,看的人双眼发晕。
在他们身后,是非寨老兵们沉默的抓起兵刃,上了外墙,几乎人人带伤。
但却无一人说出投降之语,心思不定的懦夫,早就死在这几日的战阵上了。
“二当家还没醒?”
钱拐子问了一句,身后头目摇了摇头。
“呵呵,那今日就得我等为是非寨赴死了。”
这瘸子头目扬起手中刀,用那破锣嗓子大喊到:
“众兄弟,大当家正在星夜赶回,我等要做的,便是守在这里!
死也要死在这里!我等是非寨人,必不让大当家蒙羞!”
“兄弟们!随我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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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青龙山五十里外,正在战阵中厮杀的仇不平舞枪如龙,杀得周身人头滚滚,他似有所感,抬头看向青龙山的方向。
就在刚才,他心头猛地一跳,似乎有什么不幸之事发生。
这让仇不平内心焦急愈甚,长枪出手也狠辣三分,寒芒呼啸间,那股摄人杀气自仇不平身上爆发而出。
如阴寒风霜,刮过这夜色战场。
正在持刀如秋风扫叶,厮杀兵卒的沈秋抬起头,便看到仇不平身影若飞,星点寒芒所到之处,皆是一片人仰马翻。
“那杆枪,有古怪啊。”
沈秋心里思索道:
“它似乎和其他十二器不太一样,只有仇不平心情变化时,那枪才会爆发出此等骇人杀气。
平日里,那杆枪和其他兵刃也无甚区别。
倒是比摇光和却邪好太多了。
而且这仇不平身上功夫有古怪,很像是真气,但分明不是真气,更轻三分,更厉三分,愈伤之效,却差得很。”
沈秋摇了摇头,不再去看动了真怒,大杀四方的仇不平。
他周围黑夜里,都是影影幢幢的南朝兵卒。
他们来得太快,这最后一道防线的兵卒甚至没能拉开阵势,便被突入阵中。
他们显得很混乱,但依然在几个都尉的呵斥中,死缠烂打的纠缠着沈秋这一行人。
这等军纪,已经是颇为严明了。
最少不太符合沈秋记忆中那些古代军队应有的样子,这南朝边军已经难缠至此,也不知道被誉为天下强兵的天策军,又该是何等样子。
“铛”
沈秋手中贪狼刀向外挥动,斩断眼前刺来的长矛,他借着刀式向前翻滚一周,一招夜战八方,斩断周围兵卒的小腿。
在哀嚎声中,沈秋复尔起身,手中贪狼刀大开大合,用战阵刀法,归燕刀术舞的虎虎生风。
虽然没有破刃而出的刀气,但既懂了一丝匹夫刀意,这战阵刀术的威力,便大大提升。
匹夫之志,意在悍勇。
血溅三尺,有死无生。
不断的挥刀砍杀,也不顾什么招式套路,刀随心走,肆意洒脱,沈秋就如一名突入战阵的百战军士。
极少躲闪,就那么硬碰硬的厮杀。
一声声战吼之间,身上的血杀之气越发厚重,就如猛虎出闸,又如蛮牛冲撞,一刀一刀之间,竟无一合之敌。
杀得兴起,沈秋刀式一变,又急又快的秋风刀展开,便如夺命秋风飒飒而来。
持刀的沈秋就如风中落叶,在人群中掠来掠去,每至一处,便有刀光冲起。
眼前的几百南朝军士被杀的丢盔弃甲。
最终是承受不住,便溃败开来。
沈秋也不追击,他就停在原地,甩了甩刀刃血滴。
跟着仇不平连破四道防线,沈秋对匹夫刀意的理解倒是越发深入了一些,他感觉自己摸到了一丝突破技艺的门槛。
但也只有一丝很难形容的感觉,距离真正突破,还差的太远。
“累了吗?”
仇不平带着满身杀气,回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小铁,他问了一句。
小铁摇了摇头,扛起重剑,对父亲说:
“父亲莫要担心,孩儿不累!还能继续厮杀。”
“好!”
仇不平赞赏了一句,便抓起马缰,翻身上马。
一行人再次突破阻拦,也没有再去拦截那些溃逃的兵卒,越过这处血战沙场,朝着青龙山狂奔而去。
他们的状态算不上好,除了仇不平和身法超人的花青之外,每个人都有些伤势在身。
便如威侯所言,这江湖高手也是肉体凡胎,并非刀枪不入的。
而众人越靠近青龙山,路上便遇到一些被击溃的是非寨人。
他们看到大当家回返,又听到河洛帮众起身大喊仇不平的名字,便也加入了这疾驰的队伍中。
待到将黎明时分,仇不平身后,已经跟上了数百人。
而在水泽之外,赵廉安排的最后一支阻拦队伍也是严阵以待。
“大当家!这些狗贼就交给我等!”
一名骑在马上的头目大喊到:
“你且上山去救援兄弟们!
大伙,随我冲啊!”
那头目大吼一声,身后群盗随之响应,数百人马嘶嚎着冲向眼前军阵,又有仇不平和一众高手为先锋。
那军阵在僵持片刻后,便被彻底穿刺开。
“你等跟上!”
仇不平回望了一眼身后厮杀的战阵人群,他咬着牙说了一句,弃了战马,运起战气,掠向眼前水泽之中。
就如燕子抄水,凌波而行,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了水泽深处。
沈秋等人没有这等掠水过数百丈水泽的本事,便找了艘船,也是急急跟了上去。
而是非寨门前,那扇坚固的寨门已经是千疮百孔,不仅插满了箭矢,还有临时做的冲车在不断的用圆木轰击寨门。
寨子城墙上也是一片喊杀声,南朝军见破寨就在眼前,便士气大振。
是非寨这边人数少,也是疲惫至极,全靠着一股蛮劲在死撑。
但意志再强,也很难干过现实。
眼看着他们就要顶不住了。
南朝军那边已经传来了阵阵欢呼,威侯赵廉手中关刀满是血污,这老头手臂还插着一根箭。
但头盔之下,那脸上也已经充满了笑容。
是非寨,要破了!
“轰”
一声巨响,那吊在冲车下,还在燃烧的大原木撞开了山寨的门,一时间木屑横飞。
“众将士!随我冲!”
赵廉挥起关刀,一马当先,朝着破开的寨门冲去,身后云起响应。
胜利就在眼前!
天下第一寨,覆灭就在眼前!
但就在他们冲出几丈之后,便听到有刺耳爆鸣自天空传来。
威侯愕然抬头,便看到一缕银光自夜中砸下,正砸在那燃烧的冲车上。
“轰”
就如炸弹爆炸一般,庞大坚固的冲车被整个打散开。
燃烧的圆木被打成数段,飞舞着砸在南朝军士的阵营中。
木屑与火光横飞之间,在原本冲车的位置上,在那破碎的寨门之前,在那布满鲜血尸体的大地上,一杆银色长枪已刺入地面。
威侯距离自己想要的胜利,只有一步之遥了,但那从天而降的银色长枪,却又斩断了这已到尽头的胜利路。
“哗”
仇不平的身影落在百鸟朝凤枪边。
他伸手抽出长枪,斜指向眼前寂静无声的南朝军队,就仿佛眼前这数千兵卒就如土鸡瓦狗一般。
他脸上已是寒霜一片。
“是非寨,仇不平。”
大当家盯着赵廉,他冷声说:
“前方乃是我家,今日不便待客。请威侯,回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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