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唐敬言方才跨过敞开的院门，就已然听到了里头传出来的咳嗽声，那咳嗽声听起来虽然不撕心裂肺，但咳嗽之人已经很明显的气息不稳了。
魏胤和很早就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因为他耳力不错，也因为唐敬言他们并未刻意遮掩。在他们来之间，魏胤和在画一幅画，稚子的顽皮、为娘的无奈都跃然纸上，有些可惜的是，那妇人的裙摆上沾上了魏胤和刚才未能来得及遮挡住的血迹，状似点点红梅，却隐隐透着一些青黑颜色。
“唐大人，又见面了。”
看清魏胤和的脸后，事先不知内情的锦衣卫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惊吓，虽然不至于想到白日见鬼，但还是不乏诈尸啊，砍掉了一个脑袋马上就又长出来另一个来的奇怪想法。当然，也有正常一点儿的人想到了双生子的可能性，长得像的双生子有时候连亲爹娘都未必能分辨清楚，就更不要说外人了。
“你诈死？”诈死了却不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反而重新回到京城，是为了谁呢？
魏胤和摇了摇头，“他希望我能活下去。”因为是那个人的希望，所以他又苟延残喘了一段时间，顺便替他还有自己报了仇，想到自己这段时间做的事，魏胤和笑得有那么点儿孩子气，“有些开心的事，想单独说给唐大人听。”
唐敬言扫过了魏胤和铺在桌上的画作，画得很细致很传神，能看得出是用了心的，“你们在外头等我。”有人信棋品，有人看酒品，他愿意参照一回画品。
“世人都说做内监不好，断子绝孙不说，还要任打任骂，一不小心还会死得悄无声息。所有这一切，我都熬过来了。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想以最快的速度站到皇上跟前，为祖父洗刷冤屈，我抓住了很多人的把柄，收集了好多证据……然后有人点醒了我，我做的所有一切都不过是一场空。洗刷了冤屈、恢复了名誉又如何，死去的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他说我不该进宫，就该找一个民风淳朴的地方定居、娶妻生子，至少能延续潘家血脉。既然进了宫，绝了后，就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让我的仇人也绝后。”
随侍在皇上身边的人，惦记的却是如何让他断子绝孙？那位督主就这么轻易地死了，好似有些可惜了。但也仅仅只是好似而已，道不同不相为谋。
“按理你们锦衣卫的消息应当是最灵通不过的了，但有且只有这一件事，如果我不说，他不说，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说到这里，魏胤和看向唐敬言轻笑了一声，似在等待他的询问。
如唐敬言这般做了锦衣卫多年的人，直觉都最为敏锐，在魏胤和准备再度开口之前，唐敬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有些秘密适合带到坟墓里。”
魏胤和猛地一下起了身，因为动作太急，无法自控地咳嗽了起来，像是怕再弄脏画卷，他偏过了头。良久，他的呼吸终于渐渐平稳下来，“听说去势之后可以活得更加长久，皇上不是都盼着能万岁万岁万万岁吗？我帮了他一把。那把刀……我磨了好久，极锋利，他当时应当感觉不到太多的疼痛。”
唐敬言：“……”当时感觉不到，不代表之后也感觉不到。
怪不得……今日徐指挥使虽然奉诏入宫，但并未亲眼见到圣驾，只听到了他怒极却虚弱的声音，还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息。因为圣上命令严刑拷打前一夜当值的宫女和内监，还让锦衣卫协助禁军查找宫中暗道，所以徐指挥使猜测是昨夜有人从宫中暗道潜入圣上寝宫，伤了龙体。
至于圣上遇刺却仍健在，徐指挥使猜测要不就是刺客学艺不精，并未伤到要害之处，要不就是宫中侍卫及时护驾……原来都不是的。魏胤和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返回皇宫，那么划开建隆帝的脖子显然比给他去势要容易得多。用这样的方式留下他的命显然比直接要了他的命要狠得多。
初闻圣上遇刺的时候，唐敬言还以为是九皇子所为，毕竟现在皇上最想弄死的是他，而不是其他皇子。就算从元宝和季敏口中知道魏胤和可能没有死的时候，唐敬言都没有将圣上遇刺这件事和他联系上。怎么说呢，倒是他小看了魏胤和，这么年轻就坐到了东辑事厂二把手的位置上，又怎么会是个简单人物。
“圣上已有子嗣。”所以去势与否都不会影响他子孙绕膝。说到底，魏胤和所为也不过就是打击、伤害了建隆帝一人而已。他做了皇帝，又已有子嗣，便是不去临幸后宫，也只会被认为是想做个勤勉的帝王。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唐敬言被他说得一愣，毕竟他并未听说有皇子暴毙的传闻。
“总不会……”一把刀把建隆帝父子几个都给阉了吧？
“小皇子们娇生惯养的，只怕熬不过那样的疼。”至于建隆帝，好容易坐上了皇位，自然舍不得轻易就死，“我祖上几代皆出身杏林，做几个药丸子并不太难。”
唐敬言听明白了魏胤和话中之意：子犹在，孙已绝。经年之后，当建隆帝熬过了今朝之痛，彼时诸位皇子或许已然一一成年，但却无一能有后嗣……江山只怕还要易主。江山动荡，子孙不宁，才是对先帝的最大报复。或者……先帝才是最早吃那些个药丸子的人。
“明明会做药丸子，为什么每回都要给她熬药喝？”
“你没告诉她我的身份？”魏胤和看到了季敏手腕上戴着的玉镯，如果她知道了一切，就她那个温吞性子，或许不会砸碎那个玉镯，但至少会把那个盒子物归原处。
“她只认识潘大夫。”如果可以，唐敬言希望季敏认识的魏胤和就只有潘大夫这一个单纯的身份。
“潘大夫……”比起别的称呼，魏胤和更喜欢被人叫做‘潘大夫’，“其实你完全可以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她，告诉她是我让人带走了元宝，让他们母子分离，是我让人伪造了元宝被狼吃了的假象，让她痛不欲生，是我让人盯着她，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即便她也许是这世上最后一个可能会惦记他的人。
“告诉她，让她恨你一辈子？”有时候恨比爱更长久。
“一辈子？”魏胤和看向了桌上的画卷，目光凝滞，“上回我给她开的药方，让她按时服用。”
“你还活着，她只怕没法死心他嫁。”
“所以我让你告诉她啊！告诉她……潘大夫其实并不是潘大夫，他就是一个，一个……平时你们锦衣卫怎么骂我们的？死阉贼？就这样告诉她吧。”魏胤和吼完之后，像是脱力一般坐了回去，“唐大人慢走，恕不远送。”
“魏胤和已死，你可以选择做潘大夫，但别在京城。”唐敬言说完之后，起身往外走，在快走到大门的时候，他的脚步稍稍顿了顿。
“怎么，唐大人又反悔了不成？”魏胤和正在收画卷的时候，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以为是唐敬言去而复返，但他没有转身，依旧小心翼翼地收着画卷。
“做一个名满天下的大夫太危险了，但咱们依旧可以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建个药庐，专治疑难杂症，元宝那儿……便还让他叫你‘二爹爹’，可好？”
听到身后传来的季敏的声音，魏胤和整个人僵在了那里，好半天才找到了能说的话，“……你会后悔的。”
“潘大夫不试试，怎么知道我会不会后悔？”
“你要是后悔了，我会杀了你！”如果是熟知魏胤和的人，听到他这样的说辞，只怕一溜烟人就没了。
“如果没有潘大夫，我早就淹死在河里了。”
“你这女人，怎么这般死心眼？”魏胤和再忍不住，猛地转身瞪她。
季敏一边落泪，一边笑着看也红了眼眶的魏胤和，“因为……潘大夫看着凶巴巴的，其实待我很好。”
“你会被人耻笑的。”
“我有夫有子，夫君医术高明，儿子聪明伶俐，别人为什么要耻笑我，不是应该羡慕我吗？”
“谁是你夫君？我……我还没答应呢！”
“元宝喊你爹，叫我娘，你不是我夫君，那你是谁？”
“不是‘爹’，是‘二爹爹’！”
“……我有一个问题。”本来守在院子外头的锦衣卫，这会儿几乎都上了墙了。
“闭嘴！”正精彩的时候，打什么岔啊！
“如果魏公公答应了……”
“肯定会答应啊，大人的岳母那么强势，一句一句地都堵得他说不出话来了。”
“嗯，我也看出来了，魏公公肯定会答应。白捡这么一个漂亮媳妇儿不说，还搭一个大胖小子。”
“下头那个是大人的岳母。”那人又再强调了一句。
“废话，难道还是你岳母啊。”也不撒泡尿照一照。
“我就是想问问，大人岳母的丈夫，大人应该怎么称呼？”
一时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用眼角余光偷偷往唐敬言那儿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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