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重做了一个梦。梦中,云霓踏月色而来,一袭素白长裙。
衣袂随风而舞,翩翩好似仙界精灵。
醒来时天色犹暗,秦重怔忪好久,才缓过神儿来,竟是坐在门槛上睡了一夜。
四周打量了一下,约莫寅时左右。
忽的,秦重觉得有些异样,缓缓抬起手掌。掌心里,一块儿洁白美玉,却不知从何而来。玉色白皙,透着莹润光泽,形状椭圆,只比普通铜钱略大。顶端有小孔,穿着红色的丝线。
“哪儿来的玉呢?”秦重盯着掌心白玉,苦思半晌,也想不起玉从何来。
莫名的,秦重凑近白玉,轻轻的嗅了一下。淡淡馨香,若有若无。
秦重激动起来,腾的一下跳了起来,几步冲到墙边纵身而上。双手在墙头一按,人已经翻出墙外。
墙外静悄悄,哪有半个人影?
秦重心中急切,撒开脚步,又向着更远处奔去。
白玉之上,萦绕着云霓的香味。这一点,秦重非常确定,她的香味与众不同。
原来昨夜,云霓竟来过。
秦重气喘吁吁,终于停下脚步。心中懊恼不已,怎就喝了那么多酒?
怏怏的回到家中,只觉浑身乏力,提不起一点儿精神。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了白玉。旁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了。这种状态秦重并不陌生,不由靠在门框上苦笑一声。知道归知道,情绪却无从排解。
“知好色而慕少艾矣。”秦重仰天叹气,纵有千斤力,也挥不去此刻惆怅。
今日秦重要出发去延州,是以家里人都起的很早,开始张罗为秦重送行。
秦沐瑶也早早起身,却有些精神萎靡。昨夜碰巧,听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样的旷世词句,震惊的她久久难以回神。回到房间辗转反侧,耳边全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声音。
走进秦重的院子,却正瞧见一副仰头问天的萧索身影。
“哪里是小虎子,明明一个小狐狸。”秦沐瑶娇哼一声,不由腹诽。
“姐,起这么早?”秦重听见动静,回头打着招呼。
“昨晚的月亮好看么?”秦沐瑶一边说着,一边靠近秦重,神色颇为不善。
“啊?”秦重有点茫然,抬头望天。“哪有月亮?”
“没有吗?”秦沐瑶暗暗磨牙,随口吟道,“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啊?你怎么知道?”秦重彻底懵了,苏轼如今还小孩儿呢,怎么也写不出这首词。至于他昨夜醉酒,吟诵出旷世佳作一事,根本毫无印象。怔怔望着秦沐瑶,一脸惊讶。他想不出,秦沐瑶怎会这首词?
秦沐瑶一看秦重的表情,登时恼了。倏地抬脚,冲着秦重脚背一顿猛踩。
“你还骗我,你还骗我。”
“我哪有骗你?”秦重无奈呻吟,不能躲,还得扶着姐姐,以防她摔倒。
心里却是腹诽,怎么女孩儿一发飙,都爱踩人脚?
“怎么啦?怎么啦?”高士先被吵醒,睡眼朦胧的走了出来。
听到还有外人在此,秦沐瑶顿时神色一整,不着痕迹的一掠额前秀发,聘聘婷婷的转身。仿佛刚才那个,根本不是她似的。冲着高士先微微点头,却没有说话,保持着大家小姐的矜持仪态。
临行前的时光,总是极其短暂。感觉话还没说几句,已到了动身时刻。
秦重走出大门,三饱儿已牵了马正等着,马背上大大小小的包袱,足有四五个。吃的用的,穿的喝的,简直是应有尽有,秦重抗议无效。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如今的云姨和姐姐,也是一样。
长枪挂在得胜勾上,秦重翻身上马。转头望向门前众人,不由得眼睛一红。
“驾。”秦重连忙低头,一声吆喝,催动战马疾行而去。
辽阔的沙苑监,青黄杂糅,一望无垠。视线的尽头,天地相接。
一轮初阳,正跃出地平线,洒下万道金光。
不多时,秦重出了北城,驶上了驿道。却见高士先一人一扇,正等在道口。
“高兄,方才寻不到你,何时来了此处?”
“秦兄弟与家人道别,高某不好打扰,是以在此相侯。”说着,高士先收了折扇,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看也不看随手递给了秦重。“这玉佩你带着,到了延州或可有用。”
“这是?”秦重接过来一看,玉色略有淡黄,上面雕刻着一头猛虎。
“若遇刁难,可持此佩找姓高的,基本上都是我高家人,必会帮手。”
“哦?”这话可有点大,这高士先到底什么人啊?竟说延州姓高的,基本都是他家人?忽的灵光一闪,秦重记起一人,在后世大名鼎鼎。“高兄,敢问尊府与本朝高卫王,可是同宗?”
“既然想到了,也不瞒秦兄弟,他老人家正是高某曾祖。”高士先冲天一拱手,说道。
“原来如此,高兄名将之后,失敬,失敬。”秦重抱拳行礼。
“祖上威名,祖上威名。”高士先也连忙还礼。
秦重原本只是猜测,实未料到高士先,竟是大宋名将高琼之后。
高琼勇猛善战,乃在太宗赵光义藩邸为将。历任龙直指挥使、保大军节度使、检校太尉、忠武军节度使。不识字而晓达军政,战功卓著。澶州之战时,与寇准力劝真宗皇帝亲征,为澶渊之盟订立立下大功。
年七十二,高琼病逝,朝廷追赠卫王,谥号烈武。有子十四人,皆在军中效力。
妥妥的顶级将门啊,身在军中,谁都要看三分面子。
“玉佩太过贵重,秦重实不敢收。”秦重托着玉佩,躬身施礼。
“你个秦三郎,怎的也如此不爽利?”高士先一瞪眼,啪的一抖折扇,转身就走。
“多谢高兄厚爱。”秦重无奈,只得收下。
“这才是好兄弟。”高士先也不停步,举起折扇摇了摇,顾自往驿道行去。
“高兄意欲何往啊?”
“回京城。”
“可要小弟给你找匹马?”
“骑马屁股疼,还是马车舒服。”
高士先潇洒的走了,留给秦重一份沉甸甸的友情。也不知昨晚,关于小道姑那些话,他听懂了没有?秦重讪讪的揉揉鼻子,忽然觉得,自己像做了错事似的。沉吟半晌,才打马往骁骑营而去。
营门路口,老鬼等人早已等着,见秦重到来,也不多说,催马开始前行。
从大荔县往延州,有两条路可行。一条过渭河往北,经白水、黄龙、宜川到延州,路途较近。但是,需要翻山越岭,不利于马队行进。另一条往西奔同官,然后北上过宜君、富县、甘泉到延州,路途要远一些。
不过,这条路驿道相通,可以快速急进。当初秦禹田赴延州,走的就是这条路。
也有个不好处,这条路匪患猖獗,路过的行商,常常遭到劫掠。而且,大名鼎鼎的狼山,就在同官之北。若要走这条路,遭遇狼山匪几乎必然。因此老鬼判断,秦禹田丢马最大的可能,就是在狼山。
所以,一行人根本不用考虑,快马急奔绕过大荔县城,直往西边儿而去。
急行途中,秦重偶一转头,却见远处一片巍峨建筑。红墙青瓦,殿阁森森,掩映在参天古木之间。秦重心中一跳,他知道,那处建筑就是长青观。而云霓,就是随着青云散人,暂时栖身在长青观。
下意识的,秦重捂住了胸口。贴身的衣服里,藏着云霓留下的白玉。
再看向长青观时,只觉绿树红墙之间,却多了一道倩影,素手轻挥,正与他道别。
恍惚之间,秦重一下懂了云霓的心意。白玉无瑕,白玉无瑕,秦重心中默念,握着马缰的手,甚至有了微微的颤抖。有诗道,白壁无瑕玷,青松有岁寒。云霓这是借玉明心,表露了心中情意。
一时间,秦重惆怅尽去,心中激荡澎湃,忍不住一声嘶吼,纵马向前窜去。
“啊。”好似虎吼,还似龙吟,激昂豪迈,声传数里。
中午时分,一行人到了龙阳镇。此地已出了大荔县界,属于蒲城县管辖。而地形地貌也与大荔不同,丘陵连绵起伏,沟谷纵横参差。往远处望去,青峰隐隐,山势巍峨。更奇观的是,人在沟谷住,路在塬上行。
龙阳镇颇大,人烟稠密,商贸繁荣。此际正是饭点儿,家家酒楼皆是客满,喧声如沸。
此时刚出大荔县界,原本不打算停留,路上吃些干粮,一鼓作气赶到富平县。奈何不巧,龙阳镇今日逢集,四乡八村的百姓都来赶集,人头涌动,真是一个摩肩接踵。马队想要通过,只能慢慢往前挤。
“秦重。”石勇唤过秦重,吩咐道,“去买些吃食,我等在镇口等你。”
“好的师傅。”秦重答应一声,马缰交给旁人,去采购吃食。
石勇等人随着人流,慢慢往镇口行走。牵着大牲口,难免磕磕碰碰,一路上,周遭尽是埋怨声。但是,见他们一身禁军打扮,又背弓带刀,倒也不敢有人过分。即便如此,几人也是浑身是汗。
老鬼热的有些烦躁,一把扯开衣襟,抓在手里扇风。偶一抬头,望向临街二楼,却见一道身影倏地一闪,迅速的隐入窗后。老鬼眉头微皱,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一时却又说不上来。
“小心一点。”老鬼靠近贺五儿,低声说道。
“嗯?”贺五儿神情一凛,眼光微抬,不着痕迹的扫向临街两侧。
他对老鬼的警觉,从来不会怀疑,这是多年战场训练出来的。没有这份警觉,早死了八回。
正在这时,马队前面忽人群涌动,惨叫声随之传来。
“哎呀我的腿啊。”
却是一名大汉,猛然从人群中窜出,扑倒在马蹄之下。
战马无觉,照常行走,一蹄子踩在大汉腿上。疼的他满地打滚,嘶声惨叫。
石勇不疑有他,以为伤了百姓,倒是吓了一跳。连忙喝住战马,一弯腰抓住大汉,将他拖了出来。
就在这一刹那,忽的刀光一闪,横切向石勇胸腹。原来,大汉受伤是假,借着撞马倒地接近石勇,冷不丁抽刀暗算。电光火石之间,石勇惊觉有变,却根本不及反应,只是堪堪身子一侧。
肋下一疼,石勇顺势滚到在地,想要拉来和此人的距离。哪知大汉身手绝佳,一刀得手,单掌在地上一撑,倏地一下跃起,紧追着石勇一刀撩出。仓促之间,石勇狼狈躲避,毫无还手之力。
街上人群登时一片大乱,尖叫着惊慌四逃。但是,街上人太多,根本是人挤人、人挨人,哪里逃得了?这么一乱之下,有不少人被推搡倒地,乱人踩踏而过,却又绊倒更多人,一下彻底大乱。
混乱之中,却有更多大汉抽出了长刀,直向马队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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