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桥仙是词牌,有着固定的旋律节奏,只要填了词就能唱。
亭中四人,秦重和郎宗瑜对歌声无感。若一定说有什么感觉,那就是窈娘嗓子不错。至于曲中意,秦重早已熟知,郎宗瑜则完全是听不懂。但是,李大娘子和石七郎,却各自听出了自己心事。
秦重能看得出来,李大娘子是头一次听到此曲,眼中的惊诧是瞒不了人的。待唱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李大娘子猛然捂住脸,向着一边侧过了头去,哽咽抽泣情难自控。
石七郎神情萧索,一杯一杯地往嘴里灌酒。到了后来直接抓起酒壶,一股脑儿地全倒进嘴里。长长吐出一口酒气,双眼泛红。一双手紧紧抓着桌案,竟是微微的颤抖。
一首鹊桥仙,窈娘唱来如泣如诉,催人心肠。曲罢多时,亭中犹是无人言语,陷在自己的心事中,一时竟难以自拔。这时,一道窈窕身影走来,素白衣裙令人眼前一亮。
“奴家董乔,不请自来,还请勿怪。”女子微微一福,俏生生地立在阶前。
“妹妹不需多礼,快快来见过贵客。”李大娘子终于收拾心情,起身招呼董乔。指引着与秦重三人一一见礼,方在一旁桌案后坐下。董乔坐下后,一双妙目尽在秦重身上,隐隐泛起神采。
“此前才听闻,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之佳句。”董乔微笑说道,“不想转眼间,又听到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样的词句,真是令人难以想象,竟出自同一个少年之手。”
话音儿刚落,又一道身影出现了亭角。窈娘抱着琵琶,聘聘婷婷的走了出来。
窈娘的精致美艳,霎时盖过了亭中所有人。即便是花魁董乔,在窈娘身侧也失去了色彩。不过,此时窈娘俏脸紧绷,却是谁也不搭理,径直走到了秦重身边儿,凶巴巴地娇哼一声。
还未开口说话,眼泪却流了下来。
一见窈娘径直走过来,秦重心里就像漏跳了一拍。这个风情万种的女子,秦重说不清是个什么心情。他原本想就此一走再无交集,却哪知才隔了一夜,竟又遇到了。
窈娘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登时让秦重头大如斗。手忙脚乱地站起身,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说实话,他两辈子和女子打交道的经验,全都来自自家姐姐。碰到窈娘这样的,完全懵圈了。
“窈娘姐姐,你莫要哭啊。”秦重一脸苦笑的说道。
“哼。”窈娘却不理秦重,撞开秦重,顾自坐到了秦重的座位上。
李大娘子嘴巴张得老大,吃惊地望着窈娘,这般形象她可真没见过。从来视天下男子如无物,骄傲得好像公主似的窈娘,却对秦重如此亲密?方才那般小女儿态,可不是冲着情郎撒娇么?
“窈娘,在秦公子面前这般做派,未免太失礼了吧?”董乔忽然说道。
“董乔,想亲近秦重,你也坐这里来啊。”窈娘胸脯一挺,幽怨的神情立时不见,恢复了她傲娇的性子,似笑非笑地望着董乔,微微一挑下巴。眼神里挑衅意味,任谁也看得出来。
“好了,好了。”李大娘子连忙出声,吩咐道,“再添一张桌案来。”
这种场景她早已见惯,窈娘和董乔两人只要见面,甭管什么鸡毛蒜皮事,总能吵起来。今日酒宴安排,原本没有董乔啥事,只是请了窈娘。因为秦重的词作,就是窈娘告知她的。
窈娘和秦重有交情,正好可以求着秦重,续写出门前楹联,再不用天天门前围着一群人。
董乔却是一个意外,从城里逃出来后,暂时在此安身。谁知董乔听到了窈娘歌声,竟被吸引了来。如今这两个女人相遇,只怕今日的酒宴的草草结束。只是,她的目的还未达到,难免心不甘。
“不必了。”窈娘说道,“奴家服侍秦公子可好?”前一句是对李大娘子说,后一句却转了方向,双眼直勾勾地望向秦重,嘴唇轻咬,眉头紧蹙,一副哀怨神伤的模样。
“这也是个妖精啊。”秦重心中呻吟,实在扛不住窈娘的眼神。尴尬地笑了笑,一撩衣角坐了下来。天然居追求雅致,就餐模仿的是魏晋风格。地上铺着蒲团,客人采取跪坐姿势。
蒲团足够大,两人坐下也不见得局促。秦重侧头望了窈娘一眼,很是了解她的用意。今日若是不坐下,怕是要彻底得罪这个小辣椒。窈娘见秦重坐下,不由粲然一笑,又往秦重身旁挤了挤。
李大娘子吃吃而笑,颇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她与窈娘、董乔两个小妹妹,感情都非常不错,就跟自家妹子一样照顾。但是,这俩妹妹却是互相看不上眼,只要见面,指定是针尖对麦芒。
今日这一场,因为秦重的偏帮,窈娘自然得意洋洋。董乔冷哼一声,再没有了言语。
李大娘子周旋着,几人又吃了几杯酒,终于开口说到了正事。
“秦公子,妾身为楹联之事,已是苦恼多日,还请秦公子不吝相帮。”李大娘子说道。
“对哦。”窈娘听李大娘子一说,登时想起今日宴请秦重的初衷,连忙接口道,“姐姐门前这幅楹联,可是挂了好些时日。可惜啊,方圆百里来了无数的读书人,竟是无人对得出。”
“谁这么大口气,小看我富平县无人么?”
忽地有人接话儿,却声音冷厉分外不善。随着话声,一个锦袍玉带的中年人,快步跨进亭中。目光在席面上一一扫过,背负双手冷哼一声,傲气凌人。身材微胖,气度俨然。
“哎呦。”李大娘子看清来人,一声娇呼慌忙站起身。“县尊老爷啊,您老人家莅临小店,怎么也不着人提前告知一声,妾身好焚香沐浴,迎接贵人啊。”李大娘子打着招呼,连忙安排座位。
俗话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县尊脸色一缓,侧身往旁边一让。只见他的身后,又走出两人。
这两人,秦重都认识。一个是昨夜才见过的赵宗懿,左臂还缠着绷带。原本面色平静,不想一眼看见秦重,登时面色大变,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待反应过来,恼羞地瞪过来,充满深深恨意。
另一人,却是青云散人。身穿月白道袍,怀里抱着拂尘,面色平静无波。见到秦重,让青云散人微微诧异。因为在她的印象中,秦重坠落百丈悬崖,已是绝无生还的道理。
虽有些疑惑,却也没有问话的打算,就像不认得似的,眼神一扫而过。
“你?你怎么又来啦?”窈娘看一眼秦重,又看向赵宗懿,顿觉头痛起来。
“今日事,与得意楼无关,你莫要插手。”赵宗懿从秦重身上收回目光,警告着窈娘。随即,他目光一转,盯上了垂立一旁的董乔。自几人进来,董乔就默默站了起来,冷眼观望着一行不速之客。
县尊望向窈娘,眉头微微一皱,颇有些无奈的样子。他心里很清楚,这个女子一身媚骨天生尤物,却早已是赵宗懿禁脔,谁也不敢染指半分。即便是他七品百里侯,也只有看着的份儿。
这时,天然居掌柜慌慌张张地进来,凑到李大娘子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只见李大娘子猛地一挑眉,再望向县尊的神色,可是透着深深的不善。
“县尊老爷,不知妾身哪里得罪了县尊,竟带兵围了我天然居?”
“什么?兵围天然居?”窈娘一声惊呼,怒目瞪向赵宗懿。在她认为,这自然是赵宗懿指使,为的自是报昨夜羞辱之仇。想到这里,不自觉地往前一步,将秦重挡在了她的身后。
“本官带兵前来,乃是为捉拿董乔。”县尊傲然说道。
“不知小女子身犯何罪,竟劳动县尊亲自捉拿?”董乔忽然出声,语带嘲讽。
“哼。”县尊冷哼一声说道,“董乔侵吞家财,背主私逃,已被苦主告下。”
“一派胡言。”董乔闻听大怒,根本不给县尊面子。“董乔虽沦落风尘,但是何曾卖身为奴?又何来侵吞家财背主私逃?县尊莫要污人清白,还请拿出证据来。若不然,提刑衙门前的伸冤鼓,董乔也不是敲不得。”
“放肆。”董乔威胁的话语,令县尊勃然大怒。
提刑衙门除了督治奸盗、申理冤滥,还有一项重要职责,岁察所部官吏,保任廉能,劾奏冒法。说白了,就是监察本路官员,一旦遇有贪赃枉法,可以直接上书朝廷弹劾治罪。
提刑衙门,就是悬在本路官吏头上的一把刀。董乔一番话,无疑当众落了县尊的脸面。
“本公子有证据。”赵宗懿掏出一张纸,刷的一下抖开。“这是董乔的卖身契,可证明她乃本公子家中逃奴。”
“你胡说。”董乔一见卖身契,当真如晴天霹雳一般,浑身都颤抖起来。
“白纸黑字,中人画押,官府大印,你如何抵赖?”县尊淡淡说道,字字如刀。
董乔幼年被卖入青楼,自然是有卖身契的。而这张卖身契,也是锁在董乔身上的枷锁。即便如今色艺双绝,独占花魁名声响亮,但是依然无法获得自由。只能听命老鸨,卖艺卖笑。
县尊查封了惜春书寓,卖身契自然到了县尊之手。如今反过来诬陷,说董乔是逃奴。然而可叹的是,董乔甚至李大娘子等人,明明清楚这其中猫腻,却根本辩无可辩。
要么一死,要么只能低头认命,沦为他人玩物。
董乔凄楚一笑,浑身似是失去所有力量,一下委顿在地。县尊见状,不由冷哼一声,转头看向了赵宗懿。他只是一把刀,刀把子攥在赵宗懿手里。至于如何处置,完全还要看赵宗懿的意思。
县尊忽的一怔,只见赵宗懿魂不守舍,哪有半分好事将成的兴奋?
“公子?”县尊靠近赵宗懿,小声的提醒道。“先把人带回去?”
“啊?”赵宗懿猛地回神儿,却不知县尊方才说了什么,一副懵懂的样子。自从看到秦重在此,他就有些心中惊跳。受伤的左臂,更是传来撕裂的疼痛。他对秦重又恨又怕,忐忑难以自持。
“哈哈,赵公子啊。”秦重轻轻推开窈娘,走到了赵宗懿面前。
“你,你干什么?”赵宗懿猛地一惊,兔子似一下跳开老远,眼里尽是惊惧的神色。
“这是有钱了啊,还账吧。”秦重眼里透着戏谑,不咸不淡的说道。
“我哪有钱了?”赵宗懿下意识回话儿,忽又觉得这么说太跌份儿,登时急红了脸,却赤赤说不出话来。给秦重写下巨额的欠条,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耻辱,却偏被秦重当众掀开。
“都有钱买花魁,当然也有钱还账了。”秦重说着,忽然一瞪眼,“你不会要赖账吧?”
“我?”赵宗懿一时语塞,回答不会不妥,回答会也不妥。
“大胆。”县尊戟指秦重,厉声喝道,“何方小子,敢对公子不敬?”
“你放肆。”秦重冷然一声暴喝,噌的上前一步,“本公子与你主子说话,哪里轮到你来聒噪。”
“你?”县尊一下涨红了脸,却偏偏又不敢反驳秦重。怒目瞪着秦重,一张脸好似要滴下血来。读书人讲风骨气节,最是瞧不起投身权贵之人。但是仕途坎坷,投身权贵却是一条捷径。
然而,这件事可以偷偷做,却万万不能翻到明面上。一旦过了明处,士林口水也能淹死他。
到那时名声尽毁,还有何颜面立身官场?
“我说得对么?”秦重似笑非笑,微眯着眼睛,又盯上了赵宗懿。
“啊?对?”赵宗懿面对秦重,无端气短了七分。若知道秦重还在此,打死他也不来上阳村。
“那还账吧。”秦重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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