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面容苍老的王管家直挺挺地站在禁闭室门外,神情是说不出的古怪憋闷。
饶是两年来他同张青岚已然不止打过一次交道,可每每看到对方顶着一副风光霁月的皮囊,做出来的却尽是没甚么骨气的事情……脾性一向刚正不阿的王管家便总会像是吃饭时被馒头噎着嗓子一般,一口老血淤在心头,咳也不是,咽也不是。
管家在东海时便是敖战贴身亲侍之一,更是最早追随敖战上岸的亲信,他是团鱼成精,寿命极长,说是看着龙王大人从小长大的也不为过。
龙王大人在王管家的心里地位比亲子更甚,百年来一直在敖战身边打点生活,对王的忠诚和对血亲的爱护早已刻进了王管家的心里。
于是他对敖战有多上心,便看张青岚有多不顺眼。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板正又顽固的王管家当初就极力反对敖战将那凡人修士放入府邸之中,再加上平日里张青岚根本不是个安分的,隔三岔五就要弄出些鸡飞狗跳的小事端。
这不,前几日两个刚刚入府的珍珠蚌精才刚来找他哭诉过,说是饭食的海藻被青年换了个种类,吃下去以后浑身又麻又痒,隔了两三天才消停。
隔着一层薄薄的雕花门板,人影从门上糊着的薄纱之后影影绰绰地显露出来。
王管家盯着青年的背影,出神半晌,终于还是捋了一把自己的花白胡子,转身朝着书房走去——再怎么说也不至于和小年轻怄气,王管家总归还是要把一切向敖战如实回禀。
张青岚坐在被符文包围的屋子当间,听到管家逐渐远离的脚步声,若有所思地收回了原本落在花窗之上的目光。
手腕和脚踝处的缚灵锁长度固定,末端被熔炼到了地面的石砖之中,虽然足够能让被束缚之人在房间之内活动,却也只局限于极其狭窄的一方空间里,甚至连门窗都无法触碰到。
缚灵锁的材质特殊,似石似玉,虽然名字带“锁”,模样却是更类似于几根编织的柔韧丝线。随着青年的动作相互碰撞,发出几声紧绷的幽鸣。
这禁室只陈设着一方石床,床铺处于房间的中心,所在之处比普通地面还要高出三个阶梯。穹顶之上设了层层纱帐,帷幔垂落下来,向四周铺洒开。
缓缓站起身,张青岚环顾四周,随即抬手掀开了银白色的轻薄纱帐,赤//裸着双脚,朝着镌刻了密密麻麻符文的青石墙面走过去。
缚灵锁的作用正如它的名字一般,是专门用于限制修士精怪使用灵力的法器。平日作用不显,只有束缚在生灵身上,才会开始显现效用。
修士的灵力越强,缚灵锁的作用越明显。不仅能够全面压制住修士的法力,令他们同寻常人无异,更是能够在修士强行催动使用灵力的时候转压制为吸收,直接将那些未出手的攻势全盘化为己用,甚至反噬。
感受着腕骨处属于缚灵锁的一片寒凉,张青岚倒是毫无畏惧。
毕竟他那点儿修为同那些大能天才比起来,简直就是沧海一粟……少得可怜。要真论起来,敖战拿这种东西对付他,也算是看得起了。
到底不是第一次被任性暴躁的龙王大人弄进来,张青岚熟门熟路,很快便沿着石阶走到了一处纱帐堆叠的角落。
轻轻地将掩盖在上面的银白色纱布拂开,张青岚蹲下//身,寻了一处拳头大小、同旁边青石砖之间存了一道裂痕的石块,几番用力,便将那块深色砖石从地面上撬了起来。
托了敖战懒得剥他衣服的福,青年从身上粗布麻衣的夹层之间拾出来一枚半寸长的玉制短笛。
只见那短笛玉色通透,安静地躺在青年的掌心之间,笛身上的三个圆孔用软金包边,尾部还雕刻着一片精致小巧的竹叶。
青年顺势靠坐在墙角,将短笛凑近唇边——玉笛无声,却是随着张青岚的动作通身泛起了点点幽蓝亮光。
原本莹润平整的玉面上随着亮光泛起也浮现出了勾缠的奇异纹路,浅淡的莹蓝光芒映照着青年的瞳孔,竟是衬得那张平日里清和浩然的面孔透露出些许妖异来。
很快,玉笛的效用便体现了出来。
只见那墙角处原本只是石块松动之处逐渐抖落出来一小堆石砾,一个凹陷竟是一点一点地出现在了青年的视线当中。
那土堆耸动不停,堆积得越来越多,凹陷也越来越大,似乎是有些什么活物在底下挖刨。
没多久,一个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孔洞便出现在了墙角。
只见先是一双小爪子扒拉在孔洞周围,粉嫩的爪尖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透着金色光华的乳白色指甲。然后便是一股脑儿地钻出了一只圆滚滚的毛绒团子来。
那小东西类似小鼠,浑身雪白,期间夹杂着几缕金色、灰色的毛发,竟是在后背处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八卦太极图。两只半圆的小耳朵支楞在脑袋上,随着四周的响动做出反应,颤巍巍地动来动去,着实是灵活俏皮。
四只爪子看上去柔软无害,却是能将禁室覆有咒文的青砖也挠出了个**。一条短而圆润的小尾巴蓬松地拖在身后,擦过地面上的灰土,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张青岚伸出手,将这毛绒团子托在右手手心,同那双琥珀一般澄静的小豆眼对视了片刻。
青年先是伸手在团子的后背上轻轻捋了一把,这才将毛绒团子放到了自己手腕处捆绑着的缚灵锁上,薄唇轻动,低声道了句:“有劳。”
团子听到张青岚的话,圆乎乎的小耳朵敏感地动了动,而后又认真地点了点头,前爪一把抱住了丝线一般的血红色缚灵锁,偏过脑袋去“嗷呜”一口,白玉一般的板牙便咬在了缚灵锁上。
只见那原本血色流转的缚灵锁上顿时灵力暴动,竟是像是漏了的气球一般灵气四溢,从毛绒团子下嘴处发出了丝线布帛绷断的声音。
张青岚后背倚靠着冰凉的青砖墙面,手腕处随着缚灵锁被啃噬而隐隐发热。
软团子速度很快,像是天生克制缚灵锁一般,身后的八卦太极图明明灭灭,竟是发出了层层耀眼金光,两只小爪子抱着那血色丝线,一口一口地啃得欢快不已。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张青岚四肢上捆绑着的缚灵锁便被毛绒团子“吃”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同青砖地板相连接的末端飘飘忽忽地耷拉在地板上,一副有气无力、元气大伤的模样。
软团子的体积也从一开始的半个巴掌大小膨胀到了两倍,软乎乎,毛绒绒,圆滚滚的一捧,窝在张青岚的手心里,一动不动。
青年见状,一双凤目里染了星星点点的笑意。有些恶劣地伸出食指的指尖,轻轻戳了戳小鼠的肚皮,也不知道是不是幻听,禁室之中响起了一声小小的饱嗝。
毛绒团子脾气温顺,被人戳了几下也没什么反应,反倒是伸出一双又短又胖的小爪子,轻轻抱住了张青岚的手指。
感受着从指尖处传来的淡淡温暖,青年脸上的表情一片柔和。
张青岚站起身,重新感受到了筋脉之间灵气游走的畅快感。随即将小东西捧起来,塞进了自己上衣的内袋之中,三两步走到禁室的门口,悄悄拉开了房门。
或许是对缚灵锁的威力过于自信,龙王府中的禁闭室并没有设计更多的机关,除了那灵器,房间之内并没有更多的防护,与一般的屋子并无二致。
张青岚解除了缚灵锁的桎梏,很快便打开了外面的普通门锁,几乎称得上是轻而易举,转眼间便溜了出去。
夜色已深,冰凉的夜灯将青年散落的墨色长发吹起,丝丝缕缕地飞扬起来。
回头看了一眼仍在沉默燃烧的落地莲花灯,青年脚步未停,赤着双足,沿着一条隐蔽的小路离开了禁室。
莲花灯芯之中烛火跳跃,散发出一片昏暗的橘光,安静地见证了这一切。
胸前揣了个暖融融的小东西,青年有些不自然的抬起手,为软团子遮住了过于冷冽的夜风。
地面上粗砺的石子碎瓦着实硌得慌,张青岚先是回了自己的小院,穿回一双草鞋,不顾脚底磨出来的点点血痕,又匆匆出门,朝着龙王府外走去。
却是行道一半,眼看着就要接近那曾经被张青岚用符咒解开过禁制的偏门,青年赶路的脚步却被一群人打断了。
只见三五个小厮模样的龙虾精手里提着一盏米黄色的竹编灯笼走在队伍前方。中间是两条容貌过人、衣着轻薄的鲤鱼精。
最后才是平日里负责统筹龙王王府一众日常开销生活安排的鲛人,手里捧着一个精致华美的檀木盒,盒子半开,里面一颗夜明珠在月色之下散发着淡淡光华。
临近偏门的这条路很少下人知晓,却是距离敖战书房最近的一条路。
一行人浩浩荡荡,中间那两条浓妆淡抹阿娜多姿的鲤鱼精脸上还泛着薄红。鲛人手里的夜明珠质量极品,这龙王府邸之中,除了敖战还有谁配得上用?
左拥右抱,夜//御二//女……龙王大人当真是好本事,坐享齐人之福。
张青岚抱着软团子,站在茂密的树丛之后,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群人渐行渐远。
神色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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