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黄泉中，断界山顶。
周身布条破烂，但气色还算不错的少年，终于是悠悠转醒。
在他醒来一瞬，便是连眼睛都还未睁开完全，就已是下意识放开声音大声叫喊，阿彩！
如噩梦惊醒。
然后少年一刹那间，砰然坐起。
坐直了，整个人就像是直接折起的直角。
在他双眼之中，目露惊恐慌张，匆忙之间，惊惧环身又环顾四周。
一双手仓惶间，四处抓握，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和搂住什么。
但很快他全部的动作全都戛然而停。
就连呼吸也都随之一窒。
因为他发现，同他之前在半山腰上的世界相比而言，换了天地。
到山顶了。
可在他手边，在他身后，在他身前，在这片九曲黄泉断界山顶的小天地中，他无论怎么瞧，无论怎么找寻，最终都没有阿彩的身影。
于是少年便更加揪心了。
阿彩是不是坠崖了，或者阿彩怎么了之类的胡思乱想蜂拥而至。
待得他终于是视线汇聚并前移，瞧见那棵熟悉的枯枝有新芽的老槐树，还有那栋熟悉的小茅屋，以及茅屋前面那张石桌，包括石桌边上的四条石凳。
最后再瞧见石凳之上坐着的菩桀老爷爷，还有他旁边立着的那只鸢鸟。
既见朝阳，如见希望。
少年眼中一亮又一紧，一瞬直立起身，猛然间向前冲去，直接冲到菩桀面前，一向自视甚高，铭记家族教诲男儿膝下有黄金的他，此刻竟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抱着菩桀的双腿，然后带着哭腔急切道：菩桀老爷爷，阿彩，阿彩她有危险，能不能先送我出去，我得去救她，她还在等着我，不救她，她就会死，会死的...那么多人都在看着，阿彩会从半山腰上摔下来的，到时候连灵魂都找不回来...
说到这时，他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然后猛然转头瞧向旁边的鸢鸟，下意识伸手去抱鸢鸟，但却被向来灵活的鸢鸟给轻松躲开。
少年也不在意这些细节，只自顾自地急切问道：鸢鸟，鸢鸟，你刚刚跟我们在一起，在一起的对不对？阿彩呢？阿彩怎么样了？她没事吧？还有无上金丹呢？最后阿彩应该成功了吧？肯定成功了对不对？现在的阿彩一定已经是一位拥有无上金丹的大炼气士了，一定是。
然后他又开始喃喃自语，就像是修炼走入了误区，结果走火入魔了般，在那念叨自己那些向往着的美好祈盼，不会的，怎么会死呢？阿彩才那么小，那么小，还没我大，都还没好好地享受人间温暖，怎么可能会死？对，还有无上金丹，以她的悟性，肯定是手到擒来的，到时候一位拥有无上金丹的大炼气士，比付南那个龙眼金丹还要厉害，在那小天地里，在永络雷泽里，就属她最厉害了，谁打得过？肯定没人打的过，那她就更加不会死了...
可能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在他喃喃念叨这些之时，他不知何时开始，目光呆滞，满脸清泪流淌，不断不休。
所谓关心则乱，少年若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的讲这些话全都宣泄出来，结果连个主次都也分不清，语无伦次。
说不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啥，总之千言万语之间，最后都只是汇聚而成一句话，阿彩是不是安然无恙了？
一句不行，就两句，三句，百句。
他就想要听到的话，无非一字，是。
那他立马就能心安了。
此时的他，最是听不得那些阿彩出事了之类的崩心之语，不然连他自己都不晓得会不会就此直接道心崩溃，甚至化为齑粉，自此一蹶不振，再无攀登大道的希望之理。
鸢鸟不忍直视少年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倒不是说同情居多，而是因为会让它有些触景生情之意，会让它想起千年之前，想起些不愿回想起的恼人记忆来。
比如说它为何会落得个如今这步田地，每每想到此，鸢鸟就会有种愤怒无处可宣泄的憋闷之感。
拄着槐木枝拐杖的驼背老人，静静瞧着跪在他面前，整个人都濒临崩溃的小十一，面容之上有慈祥，可也对少年这份痴心表示认同，颇有一种大家都是同道中人之意。
于是便也有心疼愈盛，毕竟小十一可不是他们这些活了太久太久的老家伙们，没有那么多年岁作为沉淀，但凡稍遇热，便会若油锅沸腾，煎熬着呢。
只见他先是随意一伸手，将少年从黑石地面上托起，让他坐在石凳桌边上。
然后才瞧着少年缓缓开口，说了一句此刻失魂落魄的少年最想要听的话，是。
天外天上，任谁都不见，悄然有风云汇聚，血色苍穹，渐暗一度。
十一闻言之后，像是终于放下身上所背着的一座重于千斤的大山，而他整个人也都随之脱力，坐在石凳之上，摇摇晃晃，神智不清。
菩桀猛然出手，一手拍在他的额头上，便听得砰地一声清脆音响，用力并不大，但他额头却是立即通红起来。
眼神无光的少年在这一刻忽然打了个冷颤，面容之上，痛苦不堪，然后浑身若浇了水般，完全湿透了去。
鸢鸟在一旁看的触目惊心。
菩桀当然知晓鸢鸟心中所想，哈哈一笑，放心，神魂而已，散不了。很快便会恢复如初，之前的登山执念未消，即便是有冥骨鱼慷慨相赠，一样不过是修复外伤，他整个人的灵魂都缩成了一个球，就只为了再多挤出一份力量，我若不如此，那你就等着给他收尸吧。
临末了菩桀还补充了一句，是真正的魂飞魄散。
片刻之后。
少年果然如同菩桀所言，双目回神，鸢鸟，菩桀老爷爷？
阿彩呢？
恍如隔世。
......
执念不休灵魂处，出魂进意隔世矣。
......
你这小家伙，三句话离不开她，不过倒也无可厚非，只是你无需担心，你的小姑娘现在可了不得，嗯，了不得啊，比老头子我当年金丹境的时候，还要厉害，现在就已经是金丹境的大炼气士，而且啊，托你的福，还是世间仅此一位的无上金丹的拥有者。
老人言说至此，颇为感慨，年岁仅八岁啊，八岁的金丹境大炼气士，不说后无来者，但前无古人是肯定的了，老头子我自叹不如。
这句话倒并非是菩桀之前的安慰之语，而当真是由衷感叹之言。
鸢鸟在一旁偷着乐，如此模样的菩桀它还是第一次瞧见。
十一并非是信不过菩桀老爷爷，而纯粹是不敢相信，原本在他的心思之中，这两个消息，能够有一个，那都是天道老爷眷顾极多的结果，现在一下子多了一个不说，两个都还是极好的消息一齐出现，这让少年多多少少都有些受宠若惊，以及是否是物极必反的意味。
所以他下意识转头瞧向旁边的鸢鸟，希望这只一直在他和阿彩身边的鸢鸟能够给上他一个肯定答复。
鸢鸟虽偷笑，倒也没有逗弄他的意味，而是直截了当的点了点头，告诉他，对。
十一如释重负，真好啊。
菩桀呵呵一笑，然后又随手一挥，在少年面前凭空出现一只小茶杯，只见小茶杯中，又凭空出现了两片翠绿槐叶，槐叶之下，再凭空出现，并且越来越多的沸腾清水。
待得清水上升至杯满，一股浓郁至极的槐叶茶香便铺面而来。
沁人心脾。
十一略有些紧张问道：那阿彩呢？她现在在哪里？我能不能见她一面？永络雷泽是不是已经关闭了？我得去给阿彩报个平安，至少不让这小妮子担心，安心修炼，她天赋那么好，修炼肯定一日千里，日后修炼一定会有登高山的成就，肯定还要比那什么不周山都要高。
菩桀闭口不言。
心知躲不过去的鸢鸟，哪怕心中将菩桀骂了个狗血淋头，可仍是将少年所问，一一解释道：永络雷泽是关闭了，你的小姑娘倒是没事，但是你不可以去寻她，不然便是害了她。
十一整个人骤然一绷，怎么会？
他不能相信。
鸢鸟不屑道：不周山的崔林和李宝谶，谁杀的？剑宗的柳剑南，谁逼走的？还差点坏人纯净道心，还有断界山上，又是谁将五行奇门的少门主给一脚踹下了山崖去？虽说孙五行最后抱住了性命，可其一身修为尽废，连道心都蒙尘，还有花谷，为了彩蔷薇，誓要追杀于你，除去这些才入流的小宗门，还有一些江湖不入流的小宗门，本鸢都懒得说。
少年目瞪口呆。
合着天下人皆追杀于他？
鸢鸟嗤笑道：这就觉得活不下去了？重头戏还没说呢，大妖族，举族抓你。
举族抓你。
十一如遭晴天霹雳。
鸢鸟幸灾乐祸，恭喜你，外界人世间，整座天下，皆欲将你杀之而后快。
鸢鸟说到这，突然恍然，还有一个叫付南的家伙，是你的同谋共犯，不过付南的运气要好些，不周山派出五名金丹境的长老追杀之，最后在一个叫做蚩牛山的地方，将他围困住，不过大战之后，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仍是让他给逃得了性命，不过他受伤也颇重，短时间内，估计会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吧？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古绝小城的付家，可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喽，一夜之间，让人家连根拔起，鸡犬不留。
十一眸中有怒火喷出，双拳紧握，连指甲掐进肉里，血流如注都不自知。
他死死咬着牙关，一字一句道：不周山！
鸢鸟不屑愈盛，你就算是快要气死了，关人家不周山何事？就你现在这点修为，这副模样，本鸢劝你，还是省省力气吧。
其实有两句话鸢鸟并没有说。
第一句便是彩蔷薇脱离花谷，浪迹天涯，可其也同样是在那天下人追杀名单之上，只是彩蔷薇毕竟价值极高，各大宗门包括各方水域大陆的国家朝廷，都是下令秘密擒获，要抓活的。
第二句便是付南是逃得性命，可一个叫做纪子珍的小姑娘，却是在那次围杀之中，永远葬身在了蚩牛山那片土地。
别看鸢鸟嘴上不饶人，但打心底里到底还是在为少年考虑颇多。
气氛微妙，肃穆庄严。
空气之中风飒飒，萧瑟极多。
老人再挥手，这位万年之前，打的五座天地共震颤，打的断界山一分为五，再难有重新拼凑为一的桀骜圣人，此刻有些不适于此间气氛，竟是打起了圆场。
他笑呵呵道：小姑娘的事，暂且如此，那些芝麻绿豆之类的琐事，也都告一段落，你要知道人力终有穷尽时，若是单单悲伤生气便能将事情挽回，变得更好，那人世间也便不会有如此之多叫人肝肠寸断之事了，对吧？
少年有懵懂。
菩桀呵呵一笑，想要让此间两件事不再变坏，甚至犹然开始变好的话，你在这握拳也好，咒骂天地也罢，不过是沧海一粟当中的蝼蚁粟，有何意义，有何用，你自是知晓，若你说实在是忍不住，控心之力不足，那之后未来该当如何，我劝你，还不如就此下山去，安心跳入那泥潭之中，做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好生过上几年苟活之日，来的实在，对吧？
两句对吧，于十一而言，如醍醐灌顶。
少年面露羞愧难当，腰身微弯，低头行礼，十一受教了。
鸢鸟红眸一亮。
菩桀也是面露赞叹。
少年此举，当真无异于是那知之难而向难而行，并非是知之难而原地自哀，各种差别虽仅四字，但实际上，却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无上道理。
实属殊为不易。
便是以他们这些早在天下之上，或者说天外天顶，饱尝惯了那处风云有几多的圣人来说，一样的难能可贵。
须知欲成圣，先有质，到底并非是一句瞎说空话之言，而是世间数个衍纪演变而来亘古不变的哲理之处。
玄妙着呢。
于是菩桀笑道：来说说你吧。
他向少年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在这一刻。
鸢鸟红眸之中，露出震撼极多，若非它张嘴不大，便是极致也不过三两英寸，不然此刻鸢鸟定然会叫十一骇然相瞧。
毕竟鸢鸟如此模样，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了些，十一并未见过。
也不知是谁骇然更多。
这是菩桀第一次，将十一以一个平辈之人的身份，相交相论。
但十一却没有去端桌上茶杯。
他疑惑问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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