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怪话,说太阳出来时失去的粮食,太阳落山时变成了草。
工作组说,草喂牛喂羊,就变成了肉,所以,太阳落山时就得到了肉。
收割下来的草太多了,晒在栅栏上,一束束挂在树上,整个村子充满了正在干燥的麦草散发的清香。放羊的法海和尚更忙了,夜里起来两次,往羊圈里添那些草。他的羊群吃着这些肥美的麦草,胀得都走不了路了。早上,羊栏门打开,它们都惺松着眼睛,又肥又懒,赖在圈里不肯上山了。
斯烱只好在一个黄昏,带着满身的麦草香亲自把盐送给吴掌柜。
吴掌柜守着一坑微火,火上架着半边铁锅,里面的野菜都煮成了糊,他又流下眼泪,望眼欲穿,望眼欲穿呀!若大旱之望云霓呀!他直接把一撮盐入在口中,吃了,又往野菜糊里放了许多,也呼呼噜噜地喝了。他心满意足地拍着肚皮,说,斯烱,你的家乡真是好地方,这么大的山野,饿不死人的呀!
斯烱就想起他以前诅咒这蛮子地方的情形来。
还没等斯烱开口,提提这些旧事,掌柜又哭了起来,可是,这么好的地方,我是呆不长啊!
斯烱说,你就呆在这里,怎么呆不长?
掌柜说,现在不是随便跑来跑去的时代了。我的户口不在这个地方。我的户口在饿死人的地方。
虽然不时有传言说,内地的汉人地方这两三年都饿死人了,她还是不能相信掌柜一家都死得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掌柜吃了盐,更有力气絮絮叨叨了。这让斯烱有些不耐烦。她看见月光越过墙头落在脚前,就要告辞离开了。掌柜说,你不要走,山里好多野菜都可以吃,你们不认识,我把那些野菜教给你。他从墙头上拿下晾得半干的野菜。斯烱一看,眼前就出现它们长在野地摇晃在风中的样子。她说,好吧,我知道他们可以吃了。然后,她就离开了。
吴掌柜说,过几天,你再来,我还教你认识更多的野菜。他说,你要再带些盐巴来啊!
斯烱没有回头,走在杂草丛生的老街上,前方的天空中半轮月亮在云彩中进进出出,她心里想,可怜的掌柜到底是个人还是个鬼呢?
回到家里,哥哥等在院门口不让她进门。他口里念念有词,端着一只燃着柏枝的香炉,把她周身细细熏过。这才放她进门,你不怕鬼,但不能把鬼气带回家里来。
熏完香,哥哥看她上楼,回身又往羊栏添草去了。
荒废的老街上有鬼的消息在村子里传开。
斯烱沉默不言,走在山野里,看到吴掌柜指给他的野菜,她心里就想,原来这些都是可以吃的。都是看见就认识却没有名字的。多少年后,在县里当了干部的儿子,想念山野的味道了,会捎信来说,请阿妈采些碎米荠来吧,请阿妈捎些荨麻苗吧。当然,也会捎信说,请阿妈带着新鲜的松茸来看孙儿吧。她才知道这些野菜和蘑菇的名字了。直到这时,她也才晓得,蘑菇是所有菌子的名字。她守了几十年的蘑菇圈里的蘑菇还有自己的名字。
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那时,她对这些还一无所知。她只是听凭逃荒的吴掌柜的指点,比村里人多认识了几种野菜。吴掌柜吃了盐,还是有气无力的样子,对她说,斯烱啊,还有蘑菇。蘑菇不像野菜,四出随风,无有定处。蘑菇的子子孙孙也会四处散布,但祖宗蘑菇是不动的。它们就稳稳当当呆在蘑菇圈里,年年都在那里。
斯烱笑起来,我已经有一个蘑菇圈了。
真的,那你是一个有福气的人啊。
斯烱心里因他这话而有些悲伤,她想起民族干部学校干净的床铺,书,笔记本,但她随即转了话题,说,你都吃了那么多盐,怎么还是有气无力的样子啊!
吴掌柜沉默了。后来,他说,悲伤,是悲伤,我这几天才有力气想,这样活下去又如何呢?吴掌柜又笑了。他笑着说,我看我是活不下去了。这一回,他没有坐在破房子的火边不动,而是伴着斯烱穿过荒废的长满了荨麻、臭蒿和牛耳大黄的街道。走到当年的街口了,掌柜说,这棵丁香还在啊!斯烱就想起来,五六月份时,当年的街口真有一棵盛放的,香气浓烈的花树。现在,它只是纷披着盛密的绿叶,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而山坡上的桦树林已经开始泛黄了。
吴掌柜说,好心的斯烱啊,你不用再来看我了,我要走了。
斯烱说,你又要回老家去吗?
吴掌柜说,冬天要来了。
斯烱回身,视线穿过那条短促而荒芜的街道,看到更远处的峡谷,和峡谷尽头那座雪山。吴掌柜的老家就在山那边什么地方。
斯烱说,多远的路啊!其实,她并不知道那路到底有多远。
吴掌柜笑笑,说远也远,说近也近,说不定一眨眼工夫就到了。
斯烱是个没心眼的人,听不懂吴掌柜是话中有话。又过了几天,她才明白掌柜说要走了是什么意思。
那天半夜,村外山坡上燃起了一大堆火。
工作组分析,这不是普通的火,是潜伏特务给反攻大陆的台湾蒋匪帮的飞机发信号。以前,台湾也有东西到山里来过,不是飞机,是大气球。大气球飞到村子上空,就爆开了,撒得满山都是彩色纸片。这些纸片画了什么或写了什么,斯烱没有见过。传单都被上山搜查的民兵捡干净了。和传单一起从天上下来的还有包裹得花花绿绿的糖果,期烱和村里人见过但没有尝到过。工作组说了,这些糖果上粘了毒药,是蒋匪帮毒杀人民的诱饵。工作组得知山上燃起大火这一天,村里立即响起尖利急促的口哨声。民兵集合,向山上掩杀而去。全村人都在山下观看。人们看到,在杉树和栎树混生的林子和草坡之间,民兵们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把昨夜燃起火堆的地方包围起来。包围圈越来越小。斯烱开始担心了。她把手指头伸进嘴里,用牙齿紧紧咬住。有几个民兵再往右边的林子靠近一些,就要发现她的蘑菇圈了。他们端着枪,离她的蘑菇圈越来越近。斯烱都要叫出声来了。那几个端着枪的人距她那隐秘的地方实在是太近了。她想,要是那些蘑菇像人一样,懂得害怕,一定就会尖叫着四散奔逃了。
这时,山上有人发一声喊,民兵们齐齐扑向一个地方,齐齐把枪指在了地上。
后来,他们就两手空空下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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