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院中,只见周遭灯光隐约。几粒寒星缀于墨蓝色夜幕,夜风清寒。
青妍站定,按照曹师傅早间所教,一招一式的习练起来。
她习武已有半年多,120招落英掌也照虎画猫学了一半。虽徒具其形,但好歹能大概比划起来。
前世所学只剩下隐隐绰绰,今生所学本就马马虎虎。
既已下定决心再不入侯门,那就从少年时最向往的习武开始吧——再不用管旁人的闲言杂语,再不用顾忌什么所谓身份。
今日曹师傅罚她把前10招练数百遍,虽然枯燥,却也慢慢勾连起她脑海深处潜藏的的所学来。
动作徐徐,青妍边练,边回忆,边思索早间曹师傅所说的,“轻灵而不轻浮,散漫而不随意”的要领。
及至把前60招练到第10遍,心中所惑,突然豁然开朗,手与脚瞬间感觉协调起来。
青妍心中大振。
牢牢抓住这缕灵光,继续推敲演练,很快身体舒展就开来。
曹锦依站在窗前,看着这个半年多前新收的便宜徒弟,动作身法由徐至疾,从若有所思到连贯自然,掌法轻巧灵便,身姿矫捷灵敏,不得不感叹世间真有天分之说。
想自己还是她这个年纪时,也是突发奇想,想要习武练剑。那时万千宠爱于一身,作为这天下至贵,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的?
父皇命大内的武人教授,她觉的没意思。于是又从江湖草泽间召来各路高手演示,供她遴选。
那会儿她少女心性,哪里识货?不过是嫌其它武功粗鄙,图这套落英掌好看而选中了它。
殊不知越练才越知道它的好处。
配合心法,落英掌不再是动作好看的花拳绣腿,而展现出极强的杀伤力。
及至后来大变,她也多亏这套掌法才于死地求生。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常年习练落英掌不仅使她身手跻身一流,更使她容颜长盛不衰。
现今她已年过七十,望之却不过四十许人。
这也是她敢孤身定居京城,不畏追索的一大缘由——谁能想到,前朝即便活着,也该是古稀之年老妪的拢秀公主,竟还是这般模样?
想当年,自己生长于宫墙之中,哪懂什么豪强兼并,哪知什么民不聊生?
及至狼烟四起,父皇自裁,母妃殉难,兄弟里有的当场就跟着去了,有的被左一群右一群的人拥立继位,却最终一个个难逃覆灭。
她也被人簇拥着,裹胁着,流落各地他乡。
之后天下大势,皆归新朝。人心思定,也再无转圜。
她心灰意冷飘零江湖,无意再与旧时势力有纠缠。
这次栖身李府,原只是临时起念——叶落也要归根,不过让自己在暮年之际再看看旧时风景。
今日自己再上西市大街,只见商铺、酒楼乃至勾栏瓦肆林立齐集,好一派热闹景象。
一个甲子都快过去了,当今天下谁掌神锋,还用再问吗?所谓皇图霸业不过转头空。
落魄至今,没人能想到昔日金尊玉贵的拢秀公主竟会苟全性命于商家,以教授幼年时、不过一时兴起所学的落英掌为业。
因缘也许本是命定,蜗居李府也未尝不是的她的归处。
既然这个偶得而来的徒弟有这个天赋,那就把这套功法传下去吧。
曹锦依轻轻关上窗棱。
曹锦依在紫萝居的遥望,青妍全没留意到。直到月上中天,她方才收工。
现下本是秋冬冷冽之时,夜间风寒更甚。但一场功夫练下来,她内衫尽湿、长鬓滴汗,心中却好一阵畅快。
一夜好睡自不用提。
第二日卯时还差一刻,喝过一盏热热的红枣银耳莲子羹,青妍即到后院。曹锦依竟也已在那站定。
她赶忙迎上前去,认认真真地伏下身,郑重地对曹锦依道,“徒儿不肖,每日里都劳师傅等候。之前不懂事多有惫懒,蒙师傅不弃,从今日起必早起用功。”
不过一日不见,曹锦依柳眉凤目间竟慈和了不少。
她想自己飘零一生,未曾结婚生子。若按俗世,她这年纪给徒弟当祖母也绰绰有余了,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故而只轻轻将青妍扶起,对耐心她道,“你年纪尚小,贪玩怕累也是有的。只是功夫从来都是精于勤,荒于嬉,水滴石穿方见效用。现今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就好。”
说完,见李青妍神色受教,曹锦依又道,“我来李府授业已逾半年,你也已经学了半套落英掌招式。从今日起,我要教你内功心法。”
“落英掌招式原不是什么不传之秘,江湖上会的人不在少数。但配合心法融汇贯通,有大威力、得大成者,除了为师,暂时还真想不出还有旁人来。”
青妍听得入神。
前世自己学得粗糙,师傅也教得敷衍。掌法就学得稀里糊涂,心法更是从未听过。
现在想来,不怪师傅藏私。前世的自己本就无心向学,后来更满心满眼念着嫁入侯府,哪堪受教?
曹师傅今天这么说,可见是真心把自己视作传道之人。
青妍当即跪下,结结实实地给曹锦依磕了三个头,“师傅在上,徒儿必潜心向学。”
曹锦依没有拦她,也没有叫起,对跪着的青妍肃然道,“落英掌我自倾囊相授,只是我的规矩,青妍你也要牢记。”
青妍见她说得郑重,不敢怠慢。
“当今世道,女儿家以娴静为美,多学诗书、学针指。习武本不是世家大户女儿该做的事。你虽有心向学,但标新立异多招祸患。从今往后除非性命相关,你在外人面前不得显露身手,知道了吗?”
顿了顿,曹锦依怕她不知道厉害又补充道,“我早年行走江湖结怨颇多。你既得我真传,倘被人认出,难保不受牵连,生出不渝之事。从这个道理讲,在懂武的人面前,你更要仔细留心,轻易不要露出行迹才好。”
“你都记住了吗?”
“嗯”,青妍认真点头。
想曹师傅虽非弱质女流,但就前世今生所见,为人疏阔宽柔、和顺平淡,从未见她与人争执。听她口气,她这般秉性竟也曾与不少人有生死之仇,那她的身世背景恐非寻常……
青妍心下暗自揣度。
授业之恩,不敢辜负。谁还没有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呢?要说起来,自己过前世、历今生,这才真是骇人呢!
曹师傅既不想说,又无害于李府,就就不要去追究了。
曹锦依见她端正答应,神色间又多了几分欢愉。
“从今而后,每日早起卯时、夜晚辰时,我都在此授课,再有偷懒我可是不许的。”
青妍已知曹师傅不凡,听到这哪有不打蛇上棍的道理?
站起来俏生生地笑道,“徒儿顽劣,把女先生都给气跑了。光跟您习武不懂道理可不行,平日里也该跟您学点旁的本事才对呀。”
曹锦依心中叹了口气,也罢,既已打定主意在此终老,这个徒弟既是开山,也是关门。
总不好如过去般,任由她嬉笑胡闹,全无长进——所幸年龄还小,既有心上进,还可教得。
于是也浅笑道,“别的本事不敢当。只是有道是见字如见人。你写的那春蚓秋蛇,我见了也是替你汗颜。既这样,每日午后,你且先跟我习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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