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儿。
她是本地人,与我一样不住校,所以我每天都会有两次与她并肩的机会,一早一晚,我会在校门口,等待着她出现之后,假装不经意的与她一块儿走到教室,在她斜前方的位置坐下,侧头便可以从玻璃的倒影中看到她的样子。
初中三年,我们在同一个教室,如果不是那个叫陈灿的女孩儿,大概,我永远都不会与她相识。
五岁之前,我的生活一片空白,回忆起来,只记得一间永远透不进光的空房子。
我的第一缕光,是一个让我管她叫妈妈的女人,她抱着我哭,说要带我回家。
那时我不懂,什么才叫家。
到了那个地方,我看到了我从未谋面的父亲,还有他们刚刚出生的孩子,他们说那是我的弟弟,我以后,要照顾他。
妈对我很好,她说要补偿我,不断地问我想要什么,说都会给我。
补偿,是我从这个家里,学会的第一个词。
原来伤害了别人,只要给他全部,就会被原谅。
父亲告诉我,我叫沈翊。
翊,是明天的意思。
他说明天这个词,总是代表了希望。
我该是读书的年龄,可父亲说那很危险,给找了家教,让我在家看着弟弟,有妈在,我只要待在书房里,听那位老师讲着天书一样的故事便已足够,只要不出门,一切就都很安全。
沈岩在长大,我偶然间,听到了父亲与一位朋友的交谈,自此与他做了一份约定,那时没想到,我的一生,都会因为这个决定,而失去希望。
我没有户口,没有一切能证明身份的证件,那一年,我从沈翊,变成了沈易,我跟了父亲,进入了他的世界,那个肮脏,时时令人作呕的世界。
我每天告诉沈岩,我去学校了,但其实是去黑市。父亲把我交给了一位老师傅,说教我防身的本事,我应着,踏进门的那一刻,立刻便想要逃。那里有很多双眼睛,一起转过来看着我,与我差不多大的孩子,赤着膀子蹲在地上,身上满是血污,那都是他的徒弟,可他从来没有把他们当人看,训练是为了以后去赚钱。我从这个家里,明白了第二个词,叫利用。
我每天两点一线,老师傅也不怕我会逃跑,杀鸡儆猴,我见过那些被抓回来的人,是种什么下场,而且父亲给过他钱,也告诉过他,我是自愿的,我有我的牵绊,那是最好的枷锁。
直到我们之间的约定被妈拆穿,他们离婚,我也第二次失去了我的希望,被送到了l市。
父亲说,在这里,一切要忍。
我回过神来,周围满是喧嚣,想要离开,却看到陈灿带人过来,为开学那天的带错路找我算账。
我们面对面站着,在那个张牙舞爪的陈灿旁边,乔绫显得很安静,我甚至有一刻认为,我们是同一类人。
也许是我的注视太过明显,让她有些不自然,只对我笑了笑,让我无所适从。
只是当她站在我旁边,搭上我的肩膀,对陈灿说算了的时候,我忽然升起一丝熟悉感,却也与她划开了距离,原来她并不是一个独群的人。
她与陈灿一样,热情,带着青春特有的张扬,这两个女孩儿,混在男生堆里,在球场上像两条游鱼,娴熟的绕过礁石,找到她期待的目标,起跳投篮,手腕一翻,招呼着回防。
那时我才明白,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什么礼记,对于她们而言,全都是笑谈,她们在乎的,是能让自己开心。
又或者不只是她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
父亲说,要融入这个社会,做你这个年龄该做的事,才能找到自己的未来。
我学着周围人的样子,给自己披上一层伪装,忍住对嘈杂的不适,走到他们中去。我会在遇到乔绫的时候,主动跟她打声招呼,与她一起做着我从未尝试过的事,有时出错,紧张到满头大汗,她却只是笑笑,随后过来帮我。她笑起来很漂亮,我在她身旁,总是战战兢兢的模仿着他喜欢的皮囊,时间越长,越是担心,越是心虚。
当她对我说出交往的那一刻,我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内心思潮翻涌,面上压抑着,只转过身对他笑,说好。
我变成他的男朋友,从此更加小心,我开始想,是不是应该换一种方式待她。
我每天自己练习,哪一种笑容是他喜欢的,什么动作会让她厌恶,该怎么邀请她去做一些事,她喜欢刺激,我该要怎么克制心里的恐惧,才能站在她的身旁。
她与篮球队的黄建清聊得很投缘,我看着黄建清的样子,也从他身上学到一些东西,却对他只有厌恶,不希望乔绫与他走得太近,可黄建清偏偏去追求她,还对我说他会比我更喜欢乔绫。
我看着他,在他下一句话开口前,把他按在了球架上,只想打碎他的脑袋。
当我满手是血,被人拉开,把他送上救护车之后,我看到了站在身旁的乔绫,眼神中满是惊惧。我便知道,我做错了。
这不再是那个什么都要赢的炼狱,拳头也不再是一切。
之后的日子里,如果乔绫再遇到麻烦,我还会挡在她面前,却再也没有真的去动过手,如果能挨打解决,就忍着,还手也斟酌着,克制原本属于自己的全部,让自己变成一个她能接受的样子。
我对父亲说,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儿。
他问我,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我摇头,他说等我学会克制这份喜欢的时候,也就长大了,可以接替他了。
我自己在家里,看着镜子里越来越陌生的人,忽然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反省自己做出的一切,觉得我就像一个疯子。可是当第二天,依旧在校门口,我看到乔绫笑着跑到我身边抱住我的时候,便觉得,如果能疯一辈子,又何尝不是件幸事。
身边有人在恋爱,有人在分手,我知道,我只有短暂的自由属于自己,我和乔绫,也迟早会分开。
我珍惜着眼前的一切,像在沙漠里行走,带着身上的最后一滴水源。
父亲送我到l市之后,便一个人回去了,去完成他的计划。
他告诉我,再等几年,也许我们可以一家团聚,我也不用再做沈易,不必留在他的过去。
也许我该为他祈祷,希望他能成功,那我就不用离开乔绫,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我对于这个父亲的印象,只浅到他那张看不清的脸。午夜梦回,他总是满脸血腥,带着戾气冲进血海里,我和妈妈抱着沈岩,躲进楼顶的杂物堆里,看他一个人挡在我们面前,在身后护出一方禁地。
一个男人冲到了我们面前,伸出手,却被横劈了一刀,半个脑袋在我面前消失,我看到他从楼顶落下,晕开大片大片的血花,眼前一阵眩晕。
当我跟着乔绫坐上她想玩的跳楼机的时候,我眼前只想到那些迸出的脑浆,机器升高,我闭上眼睛,腹中恶心,我握紧她的手,她和陈灿一样,尖叫着,享受着这一刻的刺激,还告诉我,别怕。
别怕
我沉浸在其中,享受着这两个字带给我上瘾般的痛苦,有些话想要告诉她,却被耳边的风吹散,如鲠在喉,在落地的那一刻,蹲下来吐了个干净。
她于是便知道我怕高,一次之后,再也没有玩过这个游戏,尽管我觉得她心里是喜欢的。
陈灿说我没意思,我不明白,她说我有些未老先衰的感觉,在某些方面。
我嗯一声,说我恐高,陈灿咂嘴嘲笑我,说不只是这个,还说恐高去蹦个极就能治好了。
我看乔绫,她就挡在我面前,在这种时候,总是对我说:别怕,我会保护你。
我点头,站在他的身后,看她和陈灿吵吵闹闹,内心升起一片安宁。
她说:“我以后要当个医生。”
我应着,说会陪她,说我的母亲也是学医的,是个护士。
她说:“我们俩考一所大学吧,等我们毕业了,我就嫁给你。”
我还是应着,说我会娶她。
她说:“以后我们要生两个小娃娃,一男一女,让他们作伴。”
我尴尬了一下,依然应着,说让哥哥照顾妹妹。
她告诉我,家就是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有一个替你承载忧愁烦恼的地方。
她说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就是在冬天,外面下着大雪,你满身疲惫的回到家里,不需要自己开灯,进门扑面的热气和饭菜的香气,然后看到你喜欢的人从里面走出来,替你接过衣服,一块儿去吃火锅,身边有孩子在跑。
她还说
说了很多很多。
我全应下来,话是真心的,可我却在骗他。
她每次叫我的名字,我都想告诉她,其实我叫沈翊,是明天的意思。
明天,代表着希望。
她是我的第二束光,我的希望。
父亲说,他想复婚。
我问他都解决好了吗,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说快了。
高考之后,他满脸堆笑的来找我,我在他身边看到了妈,他们两个看起来都很开心,对我说要去接弟弟,说以后会给我一个完整的家。
我脑中浮现出乔绫口中的话,对那种温暖浮起一股渴望。
父亲在催,我给乔绫留了字条,让她等我,激动之余,连字迹都写得歪曲丑陋。
车子开上路,父亲笑着问我:“你的小女友怎么样?”
我笑了下,说她很好。
母亲也笑,抱了我一下,对我说:“要好好对人家啊,回来之后,也让我们见见吧。”
父亲也说:“对,一定要见见我未来的儿媳,你小子要是敢欺负人家姑娘,我们可不站在你这边。”
我夹在他们中间,有些不好意思的点头。
我怎么会欺负她,又怎么舍得?
车子开上盘山公路,我侧头看向窗外,把车窗开了条缝,让风吹进来透了口气,看着外面的树,笑着。
乔绫,我可以回家了。
等我回去,我娶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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