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狮王”琅支都是这样筹划的,首先利用石堡城作为诱饵诱使唐军西进,争取将唐军诱入龙驹岛,一举围而歼之,然后再乘胜追击争取一举打通吐蕃东出的通路。但这项战略依赖于两个关键点,第一,大唐主动放弃铁壁合围的积极防御的策略,从而转入进攻态势,最好能主动进攻石堡城。第二,大唐在拿下石堡城后仍能够继续西进,而且战线拉的越长越好。
但只要王忠嗣在,这条计策几乎无法成功。
为此,吐蕃王庭也想尽了各种办法,包括往长安的新贵——杨国忠等人的府中送去了无数的金银珠宝和珍贵的药材。
很多时候,这种金光闪闪、惹人喜爱的黄白之物,抵得上十万装备精良的铁骑。
终于,随着王忠嗣的被捕入狱,两个条件先后成熟了!
另外,琅支都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已经不满足于吐蕃都元帅的位子,每当看到自己那位头发花白,身上毫无生气的老赞普尺带珠丹,他的心里就会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恶,或许,那是他本性里的残忍和冷酷造成的;又或许,那是源自于他从少年时期就被这位老父亲厌恶和抛弃的经历。
首先借助唐军之手铲除掉最大的劲敌“雪域神鹰”悉诺逻,再伺机除去片刻不离老赞普身边的护卫大将莽布支,吐蕃赞普的宝座无疑将是他的囊中之物。
为他谋划的朗·梅色和末·东则布两个人都时常微笑着,用他们虔诚的目光注视着这位正打着如意算盘的大王子……
当哥舒翰调集的六万重兵突然出现在石堡城外的时候,吐蕃副都元帅、守城大将悉诺逻立即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他生命中最凶险的一战。
他立即派出了自己的心腹多骞骑快马赶去龙驹岛,向琅支都求援——那里有五万精兵,足够抵御唐军。
但是,就在前不久,琅支都还抽调走了他手下的五千精兵……此时石堡城内粮食、箭矢虽然不少,但守军却只剩五千有余,要抵御十二倍于己且装备精良的唐军谈何容易!
他严令坚守城池,任何人不得出城迎敌,违令者斩!
哥舒翰当然也非常重视自己接任大唐陇右节度使以来的第一战。
除了他的陇右军外,朝廷更是为他调集了河西、朔方、河东等各藩镇精锐以及投降大唐的突厥骑兵阿布思部,合计六万三千人前来交由他指挥。
在长安陛见的时候,圣人对这位身材魁梧,相貌威猛的将军显得非常喜爱,在了解了他的出身和经历后更是对他青眼有加。
哥舒翰见圣人高兴,便乘机跪下为王忠嗣求情。
一开始,圣人面露不悦之色,甚至转身便欲回宫。哥舒翰见事情要糟,便一不做二不休,跪爬在地一边磕头,一边将自己在军中了解的情况对天子做了简洁的陈述,还愿意用自己的官爵替王忠嗣赎罪。
岂料,他这莽夫一般憨直的做法却让圣人突然间转怒为喜,竟笑着夸奖他敢于仗义执言,也证明他值得朝廷倚重。
哥舒翰心中一面欢喜,一面惊惧于天威难测……
其实,或许是天子李隆基已经冷静了许多,又或许他是对于朝中一边倒的对王忠嗣的口诛笔伐有了怀疑,在召见哥舒翰之前,他已经交代三司长官只许调查王忠嗣沮挠军计之罪,而不许以任何形式牵扯太子。
他还说道:“我儿平日深居东宫,怎么能有机会跟外人交接?朕看,是有人挑唆朕冤枉太子啊!”
此话一出,李林甫和他的党羽们都惊惧了许久,一个个将尾巴夹了起来,不敢再有什么轻举妄动。
借着哥舒翰劝谏的机会,圣人刚好也有了个台阶下,于是下旨将王忠嗣的死罪赦免,贬为汉阳太守了事。
哥舒翰见圣人赏了他这天大的面子,让他在三军面前挣足了颜面,不禁感激涕零,另外,他心里也清楚,如果不能顺利拿下石堡城,他不仅会沦为董延光一样的三军笑柄,还会彻彻底底的丢了这圣人赏的脸面,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
黑黝黝的石堡城,就像一块海岸边的礁石,准备迎接着滔天巨浪的来袭。
由于石堡城下地势狭窄,六万多唐军难以同时展开,只得采用车轮战术轮番攻城,这便大大限制了唐军的兵力优势。
悉诺逻手下的弓弩手也都经过这位“吐蕃第一射手”的精心调教,他们的强弓硬弩对唐军造成了巨大的杀伤,而攻城的唐军也毫不示弱,在引弓回射的同时,他们还架起了十余架床弩,将如椽巨箭楔入石堡城的城墙,发出巨大的轰隆声的砲弩,把礌石和油脂火球抛向城头,将城墙和垛口一寸寸的削平,把守城士兵活活的烧死。
有一波唐军冒着箭矢突击到城下,有的架起云梯,有的攀着钉在城墙上的巨箭向上爬。突然,城头上一阵“嘎吱吱”的怪响,翻滚的热油和融化的铁水兜头浇了下来,可怜这些勇猛的战士,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呼,就被烧成了一具具黑枯的焦炭;热油和铁水又在城下汇合,燃起了冲天的大火,顷刻间将云梯和巨箭以及几百个活生生的士兵烧成了灰烬。
这样惨烈的场景,从第一天的日升上演到第一天的日暮,又从第二天的日升上演道第二天的日暮,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
一开始,城头的吐蕃士兵还能发出狂热的欢呼和得意的咒骂,潮水般涌上的唐军士兵还能发出凄厉的悲嚎和疯狂的呐喊……,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声音都消失了,除了“砰、砰”作响的弓弦声、“咯吱吱”的弩机发动声和“咚咚”的擂鼓声,战场上不再有活人的声音。
守城的人、攻城的人,都机械的拉着弓弦,射出一支支羽箭,直至手臂已经酸软无力到再也拉不开弓,或者他们自己被对方的羽箭射中。
有人一边呕吐着,一边将攀上城墙的人捅下城去;有人身上挨了许多支箭,却仍挣扎着不死,最后抱着敌人一同滚落下去……
黑色的山峦变成了血红色,黑色的石堡城变成了血红色,那些消逝的生命慢慢的汇集成了一道道血红色的溪流,在山石间缓缓流淌,最终渗入泥土中,又重新变成更浓重的焦黑色。
第五天,第六天……
哥舒翰暴跳如雷,他亲自到阵前,将负责最新一轮攻城的高秀岩、张守瑜二将叫到面前,恶狠狠的命令道:“从明日起,给我分成四队日夜不休的攻城!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三日之内,就算用活人垫,也得给我拿下石堡城。不能破城,你俩提头来见!”
二将面露难色,那高秀岩素来狡黠,对哥舒翰施礼道:“末将有一计,只是有些……有些歹毒,不知是否可行!”
哥舒翰一听,怒道:“两军交战,你死我活,有什么歹毒不歹毒的?速速讲来!”
……
“雪域神鹰”悉诺逻消瘦的脸上那对金色的鹰眼仍旧是精光四射,他两鬓也已有了些斑白的颜色,六天的激战中,他一人就射杀了三百余名唐军士兵,射死射伤了唐军十余位将校。他的手臂已经抽筋了,不得不被亲兵们架下城来休息片刻。守城的吐蕃士兵已经折了一大半,查点过后还剩两千来人,而且几乎人人带伤!守城的箭矢和滚木礌石也已经剩得不多了。
“多骞去了六天了,还没有回来。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他思忖着。
多骞是自己麾下最英勇也是最机警的战士,箭术还得到了自己的亲传,他离开时候唐军还没有合围,以他的身手应该冲得出去,龙驹岛距离这里往返最多三天路程,但却至今未归,是不是……?
就在这时,有人大喊道:“副元帅!副元帅!多骞回来了?”
随后,几个亲兵从外头架进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来,正是多骞,浑身是血,似乎已经昏迷。
人们用青稞酒将多骞灌醒,多骞愣愣地看着悉诺逻,半天才“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悉诺逻问:“多骞,怎么了?大王子的救兵呢?”
多骞嘶哑地嚎哭道:“没有救兵了!副元帅!没有救兵了!我去了龙驹岛,可是,那里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啊!我找啊找,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放牦牛的老人,他说,大王子的兵马早在五天前就已经向西撤退了!没有救兵了!副元帅!没有救兵了!”他说着就“嗷嗷”的大哭起来。
他一连寻了几天,没有找到一个吐蕃士兵,这才不得以回石堡城报信,唐军又将石堡城围得铁桶一般,他又在死人堆里趴了一天一夜,这才寻了个空隙悄悄溜回城中。
此时悉诺逻已经完全明白那个大王子琅支都的歹毒用意了!他算准了自己不会推卸坚守石堡城的重任,又抽调了自己一半的人马,显然是将自己和剩余的五千将士当做了诱饵,而自己从来于权力方面毫无兴趣,能让琅支都如此处心积虑除掉自己的原因,恐怕就只有……只有……赞普……!
想到这里,他脑海中蓦然浮现出赞普尺带珠丹那张温和而带着微笑的面孔。
“……我的神射手悉诺逻啊,我将这副弓箭赐给你,也将雪域高原的安宁和光明之军的荣誉托付给你。希望你用自己的生命捍卫它的尊严……”,当年赞普那番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他猛地对多骞说:“多骞,你现在给我吃饱喝足,然后睡一觉,半夜你还要杀出去!”
多骞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嚷道:“副元帅!我的老师!没有救兵了,我要留在这里,跟大家,跟你一起死战到底!我多骞不是胆小鬼,要不我怎么会回来?”
悉诺逻一字一句地说道:“多骞,你听我说。你不是去搬救兵,我要你回到逻些城,我要你带我的信回去!去找莽布支将军,告诉他,赞普……赞普他可能有危险!”
……
唐军又是一连两天的昼夜攻城,吐蕃守军只剩不到八百人,唐军又在城下损失了两三千人,负责攻城的唐将张守瑜一个没留神,被悉诺逻一箭射中面门,不幸阵亡。
第十三天的早晨,一轮血色的朝阳映红了石堡城。
唐军又换上了一批生力军,他们经过了充足的休息,士气高昂,而石堡城城头的吐蕃士兵,则又坚持抵御了一整夜,此刻东倒西歪地喘着粗气,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
唐军又一次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不过这一次冲在前头的,不再是唐军的盾牌兵,而是一大群身穿破破烂烂的吐蕃长袍的牧民,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还有小孩儿。他们都是高秀岩这两天命人从河西、陇右等附近州县抓来的吐蕃牧民,大约有一百多人,而其中还夹杂着三四十个化妆成吐蕃牧民的唐军士兵,他们暗藏兵器,人人蓬头垢面,混在人群中很难被识破。
那天,当高秀岩献上这条毒计的时候,引起了营中众将的一场激烈的争论。
新到哥舒翰营中的掌书记高适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离开张守珪营中后便又回中原漂泊,曾遇到李白和杜甫,三人结伴寻仙问道,肆意游历了一番,后来,三人分手,他又在长安巧遇进京述职的哥舒翰,老朋友见面自然喜出望外,他便跟着哥舒翰到了陇右。
高适劝道:“两军交战,不可殃及无辜。如果我军用捉来的百姓做挡箭牌,一则触犯大唐军律,再则有损我军威名,还会惹得吐蕃众志成城,拼死守城,我军更难攻破。”
王思礼、郭英乂等人也都纷纷赞同他的意见,而火拔归仁等将则一致赞成高秀岩的计策,大帐内吵成一片。
哥舒翰思量再三,叹道:“此计虽毒,却也要看吐蕃守军是否手软,否则依然无用,而我军连日攻城,近万兄弟已经血洒疆场,这些百姓的性命却也顾不得了!”
高秀岩也嚷道:“百姓是人,我手下攻城的弟兄就不是人了?掌书记才来几天,就做起大来了!有种你上去攻攻试试?”
高适大怒,说道:“上去就上去,你当我和你一样怕死吗?”。
一时间,帐中众将又吵成了一锅粥。
哥舒翰一拍帅案,大吼一声:“都给我住嘴!”
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都不再争吵,看他如何决定。
哥舒翰大手一挥,说道:“高秀岩,按你的计划去办。到时候拿不下来,别怪我翻脸!另外,这要打起来,让士兵不得随意杀害百姓。去吧!”
其实他也知道,乱军之中,敌我难辨,杀红了眼的士兵误伤自己人的事都时有发生,不伤百姓,更是痴人说梦,他也知此计太过歹毒,但石堡城大战处于白热化阶段,也不能自缚手脚,传下此令,也只是为了弥补一下心中的愧疚。
然而,石堡城外的战势果然被高适说中,当悉诺逻和所剩的八百吐蕃残兵看到唐军竟用如此卑劣伎俩攻城,胸中陡然升起熊熊怒火,反而立时都来了精神,纷纷从地上爬起来准备迎战。
那些吐蕃百姓被捆绑着,被唐军一步步逼近城墙,吐蕃守军竟不知手中弓箭瞄向何人,都看向自己的主帅等待命令。
假如要是残忍好杀的琅支都守在这里,早就下令万箭齐发将城下所有人都射死了,但这位被称为“雪域神鹰”的悉诺逻早年立下三誓“不射杀老幼妇孺;不射杀手无寸铁的僧侣和平民;不射杀已经投降的敌手”如今纵然他身经百战且射术超凡,却竟一时拿不定主意。
就在此时,却见唐军阵中冲出一人,左手持一面盾牌,右手握一柄横刀,健步如飞地冲向前来,同时还对身后的人喊道:“兄弟们!我是掌书记高适,大唐兵士不做孬种!不怕死的跟我上!给牺牲的兄弟们报仇啊!”
此时,不少唐军士卒早已看不惯高秀岩催动百姓攻城的龌龊手段,更兼这十余日来目睹了无数同袍的壮烈捐躯,心中悲恨。此时见一位文官都有胆子上前攻城,心中压抑了这许久的勇气再次如爆竹般被点燃,也不等将令,便都“嗷”的一声,如潮水般冲了上去。
哥舒翰看了,胸中豪雄之气也是陡涨,懊悔不该听高秀岩的馊主意,忙从擂鼓手的手中抢过鼓槌,亲自为三军擂鼓助威。
王思礼等见主帅亲自擂鼓,又见新到营中的一个掌书记都如此不要命的冲锋,心中的勇气也都被瞬间点燃,各自催动部下军兵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有些机灵的百姓急忙挣断了绳索各自逃散,也有来不及逃走的,难免都死于乱军之中。
高秀岩见自己的计策不成,也忙催马上前攻城,以求挽回些颜面,岂料正被悉诺逻觑见,抬手就是一箭,正中他的头盔,“当”的一声将他头盔打飞,吓得他魂飞魄散,从马上跌落,摔昏了过去。
一场大战又从早晨杀到中午时分,城头守军所剩已不到三百,箭矢也仅剩百余支,城下的唐军前仆后继,阵亡将士的尸体已经垒成了一座小山,高适腿上也中了一箭,鲜血淋漓,但他犹自顶着盾牌向上攀爬,顷刻间,城北已被唐军攻破,双方在城头展开了肉搏。
悉诺逻射出了城上的最后一支箭,便只好率领最后的三百残兵退守石堡城南侧的城墙。
他看着与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吐蕃士兵和蜂涌而上的唐军,眼中不禁涌出了点点泪光,朗声说道:“我的弟兄们,我们今天会一起死在这里!不是因为我们不勇敢,也不是因为我们没有尽力,而是因为吐蕃人中的阴谋家和他们膨胀的野心。你们都有父母姐妹,也有妻子和心爱的人,我们的死,对的起他们的托付,我们的死,是为了他们的生!我,铁刃·悉诺逻,跟你们在一起作战,光荣!”
城头的吐蕃士兵们听了这番话,都昂昂聚到一起,他们从心底敬仰这位被吐蕃人称为“雪域神鹰”的主将,只要能跟他在一起,不管是生是死,每个人都觉得很安心!
不知是谁,哼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少年眷恋着爱人,就像白雪眷恋着雪山。不舍得变成云,不舍得飞上天……”
歌声刚落,那三百名士兵就像发疯的藏獒一样冲向唐军,肌肉和兵器相碰的声音再次陡然响起,却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内渐渐停歇……。
城头上,只剩悉诺逻和他手中那张白色大角弓,他是多么喜爱这张弓啊!他又想起那年,年轻的赞普尺带珠丹宣布他从此不再是奴隶的身份,并亲手赐给他这张神弓……此时多骞应该已经在奔去逻些城的路上了吧?他没有马,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见到莽布支,才能将自己的信送给赞普……
想到这里,他双臂运起最后的力量,将那部白色大角弓狠狠地砸向城头,“咔嚓”一声巨响,弓背被摔成了好几节,碎屑四溅。
……
多骞步行奔出去了两天,才遇到一位好心的牧人,他用自己带着宝石的腰刀换了两匹马,想日夜兼程奔向逻些城,当他抵达龙驹岛北岸的一处山谷入口时,突然“嗖”、“嗖”两声,他的两匹马同时被人射倒,将他重重摔在地上!还没等他爬起来,又是“嗖”、“嗖”两支箭袭来,他忙就地翻滚躲开了箭矢,骂道:“是什么人放冷箭!出来!”
只见山谷中有一队人马缓缓涌出,为首的一人斜披一张毛绒绒的狮皮战袍,黄澄澄的狮头铜盔上留着一丛巨大的黑缨,手中一条巨大的黑色马槊,胯下一匹黑色大食马,正是大王子“雪山狮王”琅支都。
“小子!是悉诺逻让你回逻些城报信吗?”还没等正在发愣的多骞开口,琅支都就用他阴恻恻的声音问道。
“哼!”多骞已经明白,今天自己恐怕是不能完成悉诺逻交给的任务了,但他现在手无寸铁,急切中,他捡起地上两块尖利的石头,紧紧握在手中。
琅支都和他的党羽们看了都哈哈大笑起来,都觉得这小家伙太自不量力了,琅支都嘲笑道:“就算是悉诺逻本人来,手中没有弓箭,他也不是我的对手,何况你拿两块石头!”
多骞骂道:“你算什么都元帅!做这些龌龊的事,你连给我师傅舔靴子都不配!”说罢,猛地扔出一块石头,力道极足,擦着琅支都的头盔直飞了过去,“噌”的一声,火星四溅。
琅支都大怒,喝道:“宰了!”他身后便有亲兵要上前来杀多骞。
多骞突然从手中掏出一小块羊皮纸,放进嘴里大口的咀嚼起来,然后掉头就向后跑去,他只是在争取毁掉悉诺逻那封信的时间。
琅支都没想到这个小子来了这么一手,大喊:“快!快!杀了他,别让他把那封信毁了!”
他身后一下闪出十名弓箭手,掂弓拉箭向多骞开弓射去,可怜忠勇的多骞登时被射死在地。有人跑上来翻过他的尸体,扒开嘴一看,回禀道:“嘴里空的!他吞下去了……”
琅支都阴恻恻的吩咐道:“剖开,拿出来!”
……
此刻,在石堡城的城头,哥舒翰在众将的簇拥下对悉诺逻喊道:“悉诺逻,你是吐蕃的第一神射手,你当年在洛阳和高仙芝比箭的时候,我刚好也在洛阳,你的故事,我听到过!这场仗,你输了,投降吧!我相信天可汗会像对高仙芝一样尊重和爱护你的。”
悉诺逻闻言哈哈一阵大笑,说道:“哥舒翰!我也知道你的名字!不过,请你告诉我,如果我们的位置互换,你会不会投降!”
哥舒翰昂然达到:“当然不会!大唐怎么会有投降将军?”
悉诺逻点点头道:“那便是了,我们吐蕃也只有战死的将军!”说罢,他抽出腰间的弯刀,向哥舒翰直扑过来!
一直护佑在哥舒翰身边的左车见状,猎豹一般前冲一步,挥刀挡在了哥舒翰身前。
“放!”
与此同时,随着哥舒翰身后的王思礼一声令下,一百名弓弩手扣动手中的扳机,“嗡!”的一阵疾响,一百支弩箭几乎全部都钉在了悉诺逻身上!
这位忠勇的武士,吐蕃的第一神射手悉诺逻,就这样被乱箭射死在石堡城的城头。
哥舒翰叹了口气,向身边的左车吩咐道:“这人是个英雄!不要枭首!马革裹尸,找个好地方埋了吧!”说罢便转身而去。
……
在做了短暂的休整后,哥舒翰升帐议事。他需要乘胜追击,往吐蕃腹地狠狠的插上一刀。他抽出一支令箭,唤道:“魏林听令!”
魏林原在朔方节度使安思顺帐下听用,自石堡城一战后也不知道被哥舒翰用了什么办法调来陇右做了个裨将,他听主帅呼唤,不禁打个激灵,忙出列应卯。
哥舒翰传令道:“令你为先锋,点本部人马两千屯军龙驹岛,不得有误!”
魏林一听,明知哥舒翰有意为难,却不敢违命,只得硬着头皮领命去了。
随后,哥舒翰又一一安排了赤岭以西屯田、驻军等事宜,略过不表。
果然,魏林引两千唐军驻扎龙驹岛后不到两个月,天降严寒,原来一个易守难攻的半岛周围的湖面都被冻成坚冰,竟然成了一片四面开阔的孤营。一夜之间,这区区两千人就被琅支都派出的一万吐蕃精兵围困。他慌忙派人去石堡城向哥舒翰报捷,待增援的唐军赶到,龙驹岛大寨已经被吐蕃人打破,魏林则被吐蕃人剥光了衣服绑在木桩上活活冻死。
哥舒翰大怒,催动大军随后掩杀,一口吃掉了掉队的一千余吐蕃歩卒,算是为死难的将士报了仇。他揣度,前番石堡城大战时不见吐蕃援军来救,显然是对方并没有多少后备兵力。这突袭龙驹岛的一万吐蕃兵不过是因为营救石堡城不力而前来报复,而自己手中有三万精兵,完全有力量可以将剩余的八九千人全部吃掉。于是,他催动人马紧追不舍,一直追入大非川谷口才清醒过来,他刚欲回兵,只听山谷内号炮不断,四面喊杀声连天。
“雪山狮王”琅支都亲率十员大将,催动三万大军将他挡住,哥舒翰见对方都元帅亲自出阵,也不怠慢,就在大非川口列开阵势与吐蕃军对阵。
两人远远地打了个照面,彼此见对方相貌雄奇,都不由暗自赞叹。
琅支都催马上前,朗声问道:“哥舒翰,你是突骑施人,何苦为大唐卖命!不如归顺了我,由你做突骑施可汗,岂不是美事一桩吗?”
哥舒翰没有接他的话,也纵马向前,故作惊讶地问道:“咦?你便是那个当年在五凤楼下被我义兄郭子仪剁掉两根手指的琅支都吗?你伸手给我看看,那两根手指长好了没有?”
这件事是琅支都一生的耻辱,当年在五凤楼下,他左手的两根手指被郭子仪用银剪戟削掉,十几年来成为他最大的忌讳。如果吐蕃人有人提起而被他听到,必然要将那人杀死。如今在两军阵前被哥舒翰的大嗓门捅了出来,他不由得火冒三丈,立即催动胯下黑色大食神驹,挥动手中大黑槊,向哥舒翰杀来。
哥舒翰也不示弱,刚欲挥动手中长矛上前抵敌,唐军阵中却早有一将拍马抢出。
哥舒翰看时,认得是原陇右兵马使董延光,此时他箭伤已愈,但官职降了两级,现任中郎将,又因曾构陷王忠嗣而受到三军鄙视,但他本就是陇西的一员猛将,一条大铁枪也有万夫不当之勇,此次正欲两军阵前斩将夺魁,赢回昔日的尊严和荣誉,故此一马当先杀出迎战。
哥舒翰见是他出马,便点点头,心道:“此人有些手段,能知耻而后勇,也算不错!”便拨马回阵。
谁知他还没行得几步,唐军阵中就是一阵惊呼!
他忙回头看时,只见董延光的大铁枪已被琅支都的马槊震飞,董延光还未来得及逃走,琅支都追上就是一槊,将他连人带甲戳了个透心凉,又随手一抡,就将他的死尸如一只纸鸢般撇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唐军阵中有两将勃然大怒,双双大喝一声,拍马杀出——浑释之挥动双锤,鲁炅舞动象鼻大刀,上前双战琅支都。
琅支都也不惊慌,他将槊杆在空中摇了摇,示意吐蕃战将不许出战!众将跟随他多年,都知道他的秉性,如果谁想在这个时候替他出战,反倒会先被他一槊刺死。
“雪山狮王”果真英勇!
虽然浑释之和鲁炅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将,二人同时抢上竟然也占不得半点便宜。
不到五个回合,琅支都狠狠一槊杆抽在浑释之背上,“当啷啷”一声将他的护心镜打了个粉碎!浑释之一口鲜血喷出,双锤立即撒手,眼前一黑,差点栽下马去!眼看他就要被琅支都追上结果性命……亏得他儿子浑瑊眼疾手快,见父亲受伤,忙拉弓搭箭,连珠箭发,三支利箭如流星般直射琅支都面门。
那“雪山狮王”也真是好手段,手中长大的槊杆轻巧挥动,“当、当、当”将三支雕翎箭拨打开来,只这一耽误,浑释之才得以逃归本队。
唐阵中又恼了王思礼、郭英乂二将,他们一个舞金背砍山刀,一个挥三尖两刃刀上前助战,与鲁炅一起围定了琅支都,走马灯般杀了起来。
岂料琅支都仍是不慌不忙,竟如舞蹈般在三员上将的夹攻下左右穿梭,一只大黑槊犹如活了一般,反倒慢慢逼得三柄大刀的招式渐渐乱了起来。
哥舒翰知道这三人都是军中一等一的大将,以三敌一竟还处于下风,不禁心中赞叹琅支都的英勇,心想阵中已折了董延光,伤了浑释之,如果再伤了三员大将,必然导致军心溃散。
想到这里,他挥舞长矛纵马杀入战团,正在阵中苦战的三员唐将见哥舒翰亲自上阵,精神都是一振!
琅支都见又来了一个,竟然哈哈一笑,骂道:“绿翅膀大肚子蝈蝈也敢来找死吗?”
话音未落,他手中大黑槊又加了一成力气,舞得风雨不透,四员唐将觉得自己手中的兵器只要碰到那条槊,定然会震得双臂发麻,心中均皆惊骇。
哥舒翰这些年担任高阶军职,体重已经长到近三百斤,手中那条长矛的招数虽然精奇,但也讨不到半点便宜。
琅支都知他是主将,更是一心要先将他拿下,便把那些怪异的招数专门向哥舒翰身上招呼过来。又酣战了十来个回合,他觑个破绽,手中大槊直刺哥舒翰小腹,哥舒翰躲闪不及,被那锋利的槊头已刺穿铠甲在他大腿上划出了一道半寸深的大口子来,登时血流如注。
哥舒翰也是硬汉,大呼一声,咬牙将长矛回刺琅支都,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那琅支都轻轻躲过他的攻击,拨马挑出圈外,发出一阵阴恻恻的冷笑。
如此一来,四员唐将合力围攻,竟还被人家伤了主将,王思礼等三将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观阵的唐军更是人人胆寒。
吐蕃阵上十员骁将见大王子获胜,立即催动人马上前掩杀,诸位唐将也催动军马迎了上来;就在这时,吐蕃在左右两翼埋伏的两万骑兵也相继杀出,将三万唐军围在垓心。
哥舒翰先是感觉到腿上一阵火辣辣的巨痛,然后下半身便开始麻木……他心中一惊,想起郭子仪曾跟他说过,那琅支都的槊头上的颜色不对,定然是煨了剧毒,想到这里,他心慌意乱,无心恋战,拨马向东败走,琅支都挺槊纵马追去。
他逃不多远,就觉意识已渐渐模糊,眼见堂堂的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就要成为琅支都槊下的怨鬼,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只听一个清亮的声音大喝一声:
“贼子休得撒野!某家来也!”
……
黄鹤楼,坐落于淮南道汉水南岸的蛇山山顶,与北岸的汉阳遥遥相对。它修建于后汉三国时期,至天宝年间已有五百余年的历史,已成了大唐的文人墨客们歌咏赋诗的圣地。
九九重阳,黄鹤楼上来了三位游人,两男一女。其中一位身穿墨绿色绨袍的中年男人,生的赤面长须,登楼时却步履蹒跚,极为缓慢的步子与他伟岸的身材显得极不相称;一位身着男装的妙龄少女似是他的女儿,小心翼翼的用手搀扶着他;旁边一位身着蓝色绨袍的男子则在他身后缓缓跟着,那人中等身材,头上戴一顶帷帽,看不清楚面目。
三人走走停停,许久才登上黄鹤楼的顶层。
凭栏望去,滚滚东流的长江浩荡翻涌,水面上波光粼粼,江心有几艘捕鱼的船儿,头带斗笠的渔夫潇洒地撒出渔网,周围连绵的绿色山岗也都被一场秋霜染上了些斑斓的颜色,山坳间的农家草房间飘出了缈缈的乳白色炊烟,纵横的阡陌中有农人还在劳作,不远处似乎有几处苗圃,黄色的菊花正在盎然绽放,在秋日的阳光下泛着金黄色的光。
那少女跳脚拍掌笑道:“阿爷!阿爷!这里真美!以前在家也读过崔老夫子的诗句,今日来到楼上,却才知道诗中所咏与眼前的美景丝毫不差,竟是生动至极!”
她样貌极美,声音如一只百灵鸟般欢快。
那中年男子见女儿如此开心,也是一笑,点头道:“不错,据说那首诗是崔老夫子当年的得意之作,连李太白看了都赞口不绝呢!”
那头带帷帽的男子也来了兴致,笑道:“是啊!小阿妹,你可知道,当年李太白游历到此,自然是诗意大发,他本想借着酒意也题一首诗,却看到了崔老夫子的那首,竟生生的把肚中的诗句憋了回去!”
那少女听了,眨着大眼睛笑问道:“真的吗?能让李太白写不出诗来,岂不是如要他不喝酒一般难受么?”
此话一出,三人都笑了起来,那中年男子笑得连连咳嗽,少女忙为他拍打抚弄后背,关切地问道:“阿爷,好些没?”
那中年男子笑道:“无碍!呛了一下!”顿了顿,又笑道:“我也听过这事,据说李太白最后还是做了一首打油诗自嘲。”
“李太白居然还做打油诗?阿爷,你快说嘛!”那少女急切的笑问道。
那中年男子说道:“他说啊?他说‘一拳捶碎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咏罢,三人同时放声大笑起来。
那少女更是笑弯了腰,捂着肚子一边笑一边说:“阿爷定是诓我!这哪里像是李太白的诗,倒像是咱家管家喝醉了胡诌的!真是笑死我了。”
岂料,那中年男子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那一男一女忙敛了笑容,为他摩挲前胸,拍打后背,忙活了好一会儿才好转了一些!
那中年男人吩咐道:“秀儿,你去那边的墙壁上找找崔老夫子的题诗,我与你大兄说几句话。”
“好!”那少女听了吩咐,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两位男子寻了一处眼目得劲的僻静地方,仍旧凭栏眺望。
“令公来此地已两年了,怎么身体竟虚弱成这个样子?还经常咳嗽吗?”那头带帷帽的男子递过来一只水囊。
那中年男子接过来,喝了一口,说道:“那年在大理寺,被那两个狗贼折磨了一阵,留下了些病根,不打紧!”
“两个狗贼!不要落到我的手里!”那头戴帷帽的男子切齿道,重重的捶了一下栏杆。
“那两人只是爪牙,无足轻重……”中年男子说道:“这两年,什么心思都淡了!为守护这片大好河山,这一命一躯,又有什么可吝惜的?”
“令公!”那人言语中似有些哽咽,说道:“令公保西北若干年太平无事,又不知周全了多少将士的生命。当年,我曾劝说您多拨给钱粮给董延光攻打石堡城,以免那贼子攀咬污蔑您,可令公告诉我,用那数万将士的生命去打一座石堡城,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以上万将士的鲜血去换取主帅的加官进爵,王忠嗣不会去做!更不会拿国家的钱粮刺激那些将士去白白送死……这些,我都还记得!令公能行古人之事,非我所及也!”
原来,那中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被贬为汉阳太守的王忠嗣。
他听了这番话,良久无言,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显然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依你看,我大唐还有多久的安宁?”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言道:“安西、北庭现在是封常清,行事比较谨慎,暂时不会有波动;吐蕃前番吃了败仗,逻些城方面又内讧不断,眼下也不会有什么作为;陇右、河西、朔方三镇,现在是安思顺兼任,我和郭大兄还商议了个计策,表面假做不和,以安此人之心,目前看,效果也是好的,他还以为是自己平衡的手腕高强,估计也不能怎地;只是南诏那边,听说打的惨烈,但是朝中那姓杨的与右相斗得厉害,把败报压下了,不知具体怎样,故此,我也不好判断。现在,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东北方面,那安禄山手握范阳、平卢、河东三镇重兵,听说还暗中豢养了同罗、突厥、契丹和奚族的降兵中许多精锐,怕是早晚会有异动。”
王忠嗣点头道:“嗯,安禄山那个人,我看的确是包藏祸心。当年他曾以修筑长城之名,要我从河东调集一万精锐助他,暗地里却想将这一万人收编入他的军中,不料被我识破,他未能如愿!如今,契丹和奚的势力已经衰微,突厥业已归顺,他要那么多兵马做什么?光弼,你将来一定要小心在意此人。以后,大唐的安宁就要靠你们守护了!”
那人听了,猛然将头上的帷帽摘下,那一双漆黑的剑眉下精光四射的虎目盯着王忠嗣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道:“李光弼领命!”
正在这时,少女王韫秀喊道:“阿爷,阿兄,快来看,我找到崔老夫子的题诗了!”言罢,她用如银铃般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念道: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
数月之后,被尊为“大唐战神”的一代名将王忠嗣便病逝在汉阳太守任上,终年四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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