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鹤轩走进后台的时候,后台还没有人。
举棋是没看到鹤轩的,而台下坐着那些穿短衫戴礼帽的人,举棋也是没有看到的,她去更衣室换旗袍了。
鹤轩的伤好多了,但在后台没有见到明柔,也没有之前的失落了,自从那夜上山后他知道真相,难以接受事实的他将自己灌醉后,不小心摔了一跤时,一切都改变了,这个人从此与他势不两立。
他来,是为了请乐坊在中秋夜去家里演出,周掌柜还没到,于是他坐在了台下。
美人儿垂眸演奏,面目看不真切,但闻清雅筝声在夜色中碎碎流淌时,鹤轩还是侧耳倾听了一番。
细指纤纤,筝声不绝,古曲《春江花月夜》在举棋生辉熠熠的指尖化为轻柔(曼妙)飘逸的灵动音色时,声声绕梁。
像珍珠落玉盘般,弦音铮铮,如清风过林中,婉转含蓄,似流泉静琮。让水光云影顷刻间尽在指尖放纵。
听之音韵有致,似低有冷蝶,高有流云。良宵琴鼓,珠翠踏尽。于不傲不娇不媚不俗间,弄溪水潺潺,赏朗月清辉。
观之又似春风正浓,若江楼钟鼓皆画中。
于不声不响,不知不觉中,将幽芳荣华全占尽!
曲终时,灯火辉煌!
举棋起身谢幕,目光所及处皆似清水盈动,明媚如画。
鹤轩坐在台下,带着如梦似的浅醉,漫过一浪又一浪的欢呼声,一下一下的鼓掌,这琴艺绝非一朝一夕的功夫便可练就,绝对值得喝彩。
侧门处,鹤轩看见周掌柜来了,于是他也往后台走去。
进了后台,举棋发现竟多了几个穿短衫戴礼帽的人。
正是应聘那天就坐在台下的那些人...
是举棋没有注意到的那些人。
直觉告诉举棋,来者不善!
“阿林少爷!”周掌柜走上前来打招呼,且递上了一只烟。
举棋看了看这位阿林少爷,小小的个子,平头,瘪眼睛,大耳朵,都长在了一张长脸上。
是的,长长的,像一张马脸一样的长脸。(以下简称马脸)
不多见的脸型,倒成了这帮人里的头子。
周掌柜为马脸点着了烟道:“不知阿林少爷有何见教?这一季的保护费一早就交过去了!”
举棋也是后来才知道,民国时代的市场监管部门以收保护费为名,是由一些地痞无赖或者一些小混混组成的,看谁势利大谁就成了地头蛇...我们姑且称之为流氓吧!
“没有见教就不能来吗?”马脸吸了一口烟,然后转身色眯眯的望着举棋时,居然把烟圈吐在了举棋脸上。
果真是流氓做派!
举棋猝不及防,急忙本能的向后退时,不小心踩到了另一个穿短衫戴礼帽的流氓!
“对不起!”举棋向被踩的人道歉。
“踩了我的兄弟,对不起就完了?”似被抓住了把柄一般,马脸质问举棋。
“我踩了您的朋友,是不小心!我道歉了。您吐烟圈在我脸上,却是故意的,而且连一句对不起也没有!这样比起来,我们谁的把柄更硬些呢?”举棋的反问条理清晰,理直气壮,但是她忽略了一个细节,对方的身份是流氓。
跟流氓讲道理?若能讲得通那他的身份就不会是流氓了!
“哟?稀罕...我就是故意的你能怎么样?”马脸说着整个人靠近举棋。这副嘴脸让举棋想起了一句常用语:“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举棋不再说话,与无赖没什么好说的。
周掌柜见势忙道:“明柔受伤了,还在圣心医院呢。这是新来的举棋,初来乍到不懂事,我给阿林少爷赔礼!”
马脸道:“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我阿林大小也是个爷!就这么把我给打发了?”
呵呵,举棋心里笑道,爷?一个地痞无赖也敢说是爷?你就算是混成个流氓大亨你也是个流氓。无论如何,流氓就是流氓...永远不会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哦,民国,可怜的民国啊,还没解放呢!
“既是新来的,那让爷尝尝鲜儿...”马脸挑起眉来看向举棋,一脸色胆包天的丑态,让人看了就想吐。
新来的,尝鲜儿!
举棋再笨再蠢也知道这话里的轻薄之意。
这是乐坊不是欢场,要寻欢作乐请另寻专业的烟花之地。乐坊的人恕不奉陪。
这些话举棋都知道,但恼怒和悲愤在这一刻正吞噬着她的理智和冷静。
她已在隐忍与崩溃的边缘苦苦挣扎,再往前一步,这防线就要坍塌了。
她强忍着,努力着不让自己爆发出来,她紧握的拳头此刻已蓄势待发。
周掌柜却很镇定,这样无理的无耻的要求,在乐坊不是第一次被提及了。
之前吹箫的楚画就曾被白家的三少爷垂涎,最终在周掌柜的保护下全身而退,嫁得如意郎君,从此洗手作羹汤。
规则是给守规则的人定的,世间从来都有些人不守规则,于是就有了故事。
“阿林少爷...”周掌柜坐下来喝了口茶道:“您这么说就过分了!您要横敛钱财,这我不拦着,各有各的生财之道,谁不穿衣吃饭呢?”
周掌柜放下茶杯时,举棋注意到那瓷杯描堆暗花,工巧玲珑,莹素如银。竟是年窑...是雍正时的官窑之作呢!
要是胭脂釉,举棋就更喜欢了。
“我这乐坊虽小,但我祖上也是伺候过皇亲国戚的,这儿是正儿八经的乐坊,从未有过脂粉买卖。阿林少爷也是道儿上的人,这点规矩不会不知道吧?”周掌柜说着又将一枚精致的鼻烟壶拿在手里把玩起来。
估计是御赐的吧,举棋想,不然不会如此招摇。
“虽说眼下是民国了,可坏了老祖宗的规矩...不好!”周掌柜仰坐在官帽椅上,确实是一副官家做派:“就算是当年杀人放火的曲五爷也要让我几分!阿林少爷,就不给在下个薄面吗?”
马脸笑笑,颇不以为然的态度让举棋觉得他有些不识好歹。
他走到举棋面前,捏起举棋的下巴道:“周掌柜的面子,自然要给!但这个妞儿,今天必须跟我走!”
话音刚落时,被举棋忍成坚不可摧的堤坝瞬间一泻千里。所有的愤怒,隐忍,退让,屈辱感,还有很多无以名状的情绪霎时间如水漫金山般涌上心头的时候,一切就都无所顾忌了。
马脸小小的个子,轻浮的举动和言语瞬间点燃了再忍就要爆炸了的举棋。
举棋猛得一怔,将下巴自马脸的指间挣脱。后退半步的她目光已如杀人的尖刀般锐利。合适的距离,毁灭性的力度加上完美的弧度,举棋一掌打在马脸的脸上时,他的嘴角竟有鲜血流过。
生动流转,如泣如诉!
整个后台的人都懵了,包括没有被发现的鹤轩。
马脸一下呆在原地,傻痴痴的望着举棋。他显然没有料到这样的举动会出自一个漂亮的女子之手。
女子,本来就该是任男人蹂躏的,不是吗?
也许是被举棋一掌打懵了,伫立良久,马脸才拔出匕首抵住举棋的脖子愤恨的对举棋道:“你敢打我?你TM这是活到头了!”
千钧一发的凶险时刻,没想到举棋竟毫无惧色。
她坚定而冷酷的目光望向马脸的时候,竟令他不寒而栗。混迹多年,他从未被女人吓到过,这次真是邪了门儿了。
举棋一手与他一起握着颈间的匕首,一手抄起桌上的一把剪刀抵住马脸的左下腹,然后定定的看着他,用狠狠的声音一字一句的道:“你说的没错儿,我早就活够了,我早就不想活了!我希望这就是个头儿,你下手啊,一刀捅死我...捅死我...”
举棋的声音不是声嘶力竭,但是绝望的,空洞的,甚至是恐怖的!
马脸的身体已逐渐在瑟瑟发抖中失控,而举棋依旧毫无惧色:“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想死都死不掉,若你能一刀捅死我,我谢谢你...别说是跟你走,怎么样都可以,我随你处置!”
马脸的脸已经吓得比刚才更长,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疯...疯子,你是个疯子啊!”
“但若你一刀捅不死我,你感觉到了吗?”举棋手握的剪刀自他的左腹开始移动:“这是肾,这是肠,往上还有心脏,往下是你的命根子...哪是心房,哪是心室,哪个位置适合一刀割,哪个位置一秒毙命,我清楚的很,你要是不捅死我,我就弄死你!”
举棋这咬牙切齿的话恶狠狠的一出,瞬间就把马脸吓得跪地求饶。
窃窃私语的人们也完全被吓傻了,此刻空气是凝固的,只能听见马脸的声音。
只见马脸磕头如捣蒜,口中念念有词道:“姑奶奶,姑奶奶饶命啊,我我我,我该死,我该死...啊不不不,饶命啊,我不想死啊!”
马脸确实被吓坏了,事实上何止马脸,就连周掌柜与鹤轩也吓坏了。至于跟鹤轩脚前脚后要进后台的明璐看到这一幕时,早已被吓得落荒而逃了。
在侧门出后台时,举棋是独自一个人,她谁也没看见,谁也不想看。
举棋的怒火在凉风中燃尽时,她觉得浑身无力,掌心有淡淡的隐痛。
出后台时周掌柜对举棋竖起大拇指道:“打得好!”
举棋无奈的笑笑,想起自己的处境,觉得自己要活着可真难,但要死也不容易。
她摇摇晃晃的走着,素色旗袍上那茉莉干花掬成的押襟已有些散落。她失魂落魄的走着,脚下一软,竟倒在地上。
鹤轩的车开到举棋身边时,两道车辙很浅很浅。而当他扶她坐进副驾时,她还是恍恍惚惚的。
他的手臂是有力的,那车辙很快就成了烟尘,风一样没了痕迹。
车窗外,烟雨濛濛,月色浅淡而迷离。
车一路驶向那半新的,极具️韵味的小房子
他轻车熟路的样子,让举棋在迷蒙夜色笼罩的车厢里认出了他。
他...他竟是那日下雨时,靠在她的后门而摔进房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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